他出生那天,正逢当年夏日最大的一场暴雨。
雨天路上太滑,夏漪不小心跌了一跤,羊水破了。他家在南方,那年暴雨下得非常大,堪称洪涝,街上空无一人,连车都陷在水里。
夏漪挺着大肚子爬起来,苍白着脸,独身一人,在医院附近的公共厕所生下他,自己剪断脐带,满裙的鲜血羊水,漟着积水,牢牢护着他,倒在了医院门口。
当时接生的护士因为这事和夏漪成了朋友。直到去年他上高中,才伴着三两句闲言轻叹,告诉他,你妈挺不容易的。
夏漪从来没跟他讲过当年的事,所有过去她受的苦,他都从别人口中听说。
他们说这些话往往只有一个目的。
你妈挺不容易的。
轻叹之后,常常只会接上这一句话:
——你别太恨她。
因为夏漪对他不太好。
小时候没有对比,还没有好坏或正常的概念。
那时他没觉得夏漪哪对他不好,有时看到别的小朋友的父母,甚至还会洋洋自得,心想他的妈妈是最年轻的,说话轻声细语,温柔可亲,大家都羡慕他。
他能有什么不满足?
可在那之后,渐渐长大,上了小学,他才逐渐意识到,夏漪不是年轻,她是…太年轻了。
她太小了。
别的小朋友的父母都叫她孩子。他们以为她是他的姐姐。
也是小学的时候,和朋友聊天的过程里,他发现不是所有人的妈妈都和夏漪一样。
不工作,交一个又一个男朋友,每天带着孩子在不同的男人家过夜,等到被这个男人赶出来,就找下个愿意养她的男人,过居无定所的生活。
正常的家庭,孩子和家长不会只差十几岁。
他们住在固定的地方,有固定的父亲,哪怕不固定,也不会几周换一次。
他们家的父母或长辈会做饭,至少不会喂他们夹生的米粒,不会比学校的饭菜还难吃。
别的小朋友的妈妈和夏漪不一样。
从那时起,他渐渐对夏漪产生一种排斥。
电视剧里的妈妈不是这样。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不是这样。作为母亲的人,不应该是这样。
直到他上高中,这种排斥都是单纯的排斥。
是男孩脆弱的自尊心的表现。
他不想让夏漪来开家长会,不想让她被朋友们看见,不希望自己的家庭成为别的家长的谈资,也不希望再被老师特别关注,被用怜悯的眼神注视。
可无论怎样隐瞒,无论多少次言辞激烈地大喊我没有妈,到最后夏漪还是要来参加他的家长会。
那一次是全校集会,会议在大礼堂开。夏漪从前门走进、坐在他身侧牵起他手,温柔叫他“小濯”的刹那,周围陡然安静了。
高中时期的男孩们已经开了某方面的窍,大家在意的更多是同龄女生,很少关注家长会上的长辈们——然而那次过后,几乎所有朋友都跑来问他夏漪的事。
因为夏漪很漂亮。
她不会做饭,没有工作,带着个很大的拖油瓶,这种女人能一次又一次找到男友,让男人白养她和她的孩子,自然因为她相貌相当出众。
娇小玲珑的身材。
生了孩子过后夸张的饱满胸脯。
没有工作过一天,正上高中就生了孩子,从学识到经验都几近于无,一张相当好骗、残留青涩的漂亮脸蛋。
甚至过于迟钝,不懂拒绝,时而涌溢愚昧,能够轻易拿捏,轻易拉近关系,最后轻易丢弃的天真傻气。
她简直是有些男人最喜欢的玩物。
也是第一眼就会被相中的猎物。
夏漪总是栽在男人身上。
她是留守儿童,因为是女孩,他的曾祖父母不愿意养,就把她丢给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那些人又怎么可能愿意养?
她从小辗转在各种陌生亲戚家,恐怕没少受欺负,养成一副没有男人就不行的缺爱性子。
十四岁就被家附近的小混混甜言蜜语骗走了第一次,从此住在他家,不再上学——家里人居然根本没发现——而后不久就怀了孕。
那男人叫她打掉,她不同意,固执己见,于是被赶了出去。
那时夏漪已经没有在上学,何况大着肚子,怎么也上不了学。
她试着做了几天刷盘子的工作,被孕早期反应折磨得根本做不成。
最后只能试着趁肚子还没太大,找了第一个愿意养她的男朋友。
夏漪一生最感谢的就是那位男朋友。
哪怕他在她临盆的时候把她扫地出门,对她来说,那段时间能有地方住,或者说,至少没让她做皮肉生意,就是天大的恩情。
其实在他看来——或者说在大部分人眼里,那男的就只是个普通的变态恋童癖。
因为夏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
他上高中这年,夏漪刚满三十不久。
全校动员大会过后,是班级范围的期末家长会。
夏漪结束后去卫生间时,他听见有位教导主任在里面教育她在学校别穿那么张扬的外套,高中时期要低调,不能总想着漂亮。
夏漪没有澄清。
他听见她说:“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推门出来之后,她牵住他的手,唇角沁着笑容,问他:“小濯,你等久了吗?今晚想吃什么?”
教导主任在身后瞠目结舌,似乎被高中生光明正大早恋的画面惊住了。
他心浮气躁,想否认,又觉得夏漪难得这么高兴,回头看一眼老师,低声澄清: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
夏漪愣了愣,又慢慢地笑了。
她生得漂亮,眼睛也好看,可惜平日常有一种惹人不耐、慢半拍的迟钝气,脑袋里空空如也,才总被男人玩腻就扔,没有半点儿可惜——然而在他眼里,夏漪从来不是那些男人、甚至她的朋友们眼里那样。
“嗯,对不起,老师,我不是这所学校的。”她想摸摸他的头,踮起脚,却怎么也够不到,只好重新站回去,手掌轻轻落下,温柔地拍拍他的肩,柔声解释。
“我来接小濯放学。”
夏漪什么也没有解释,身后的老师却睁大眼睛,从二人间的氛围察觉到他们的真实关系。
她又对那位老师浅浅笑了。
“麻烦您平时照顾小濯。”
……在他眼里夏漪很好。
她是和其他妈妈不一样,她可能做得不够好,但这是她的极限了。
他从来不觉得夏漪哪里不对。
他只是…排斥。
他不是不接受,他只是排斥。
他大概也不是排斥夏漪这个人,他排斥的是别的。……另一些。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