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的时候,有几个单位都邀请任凭出去“坐坐”,任凭一口回绝了。
有一家单位实在推不了,他就让张亮代表自己去了,并嘱咐张亮有什么事回来再给自己汇报。
他心里实在是乱得很,当时他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事也不想做。
徐风来接他下班的时候问他回家不回?
他让徐风自己走了。
徐风走后他又想到中午张亮有饭局,干脆又打电话让徐风和张亮一起去吃饭。
等到噪杂的走廊静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
任凭坐在皮椅上,双目紧闭,但内心却不平静。
这几天的事一下子涌进脑子里,好像是几个聒噪的妇人,或跳或骂,或笑或哭,弄得他头脑发胀欲裂。
有心安抚她们,无奈安抚了这个,却安抚不了那个。
真是成了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首先是东方建筑公司的事困扰他。
根据李南山的介绍,任凭觉得这家公司象个皮包公司。
因为他根本不具备投标的条件,却能中标阳光大厦,公司肯定有一定的后台,中标是因为有关系,或者是通过送礼达到的目的。
那么自己收了他们的钱,给他们把事办了,自己就成了帮凶,将来一旦出什么事被查出来,自己就脱不了干系。
任凭看过很多廉政教育的片子,上面的主人公都是因为一念之差收了人家的钱而带来了牢狱之灾,而自己在这方面向来是很注意的,任凭从小就受儒家思想的教育。
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解放后做了新中国的教员,在任凭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用“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之类的古训来教导他,所以从上小学的时候起,他就没有拿过人家的一针一线,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接受过别人的馈赠。
今天的事特别是李南山的一番谈话,让自己对以前恪守的生活准则产生了怀疑。
李南山是自己在大学时无话不谈的同学,两人在学校时的志向相同,都立志做一个作家,为民鼓与呼,那时他们都喜欢诗,经常在寝室里就对吟起来。
毕业后他们也没有断绝来往,但是毕竟自己分到了县里,到市里办一趟事匆匆忙忙,即使到他那里坐上一会儿也说不上几句话。
所以后来二人的思想交流就少了,以至于现在在一起观念产生了碰撞。
看来李南山这些年的思想变化也很大,从以前一个很有血性的文学青年,变成了官场上的一个世故、圆滑、重享乐、善钻营的人。
这样的人现在机关多的是,他们往往是看透了仕途的艰难,也不想清高自傲,只有随遇而安,等待机会。
但他们也不是消极之辈,一方面得过且过,不愿费心劳神去争逐有限的官位,能享乐时就享乐;另一方面也不轻易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遇到火候也要争上一番。
李南山应该就属于这种人。
李南山要说混得也不错,虽说不是很努力也无大错,所以也当上了处长。
因为他的资格老,一毕业就到了司法局,屈指算来也有十几年了。
老的退休了,中年的提拔了,也该轮到自己了。
实际上李南山明白,自己当了处长不是因为自己干得好,而是“机遇”,因为人事处就两个人,那个人是刚毕业分配的年轻小伙子,什么也不懂,处长的位子当然非自己莫属。
当然,别的处也有人想过来和他争,但客观条件不具备,不懂业务弄不成。
李南山和任凭的观念冲突在于,李南山认为要在官场混必须容入其中,按照官场的规则办事,比如办事不可太认真,不能死抠原则,要服从长官意志,还有,那就是该捞钱的时候也得捞点钱,以便捞了钱之后进行下一步的运作和日常的应酬。
而任凭认为既然当官,就要当个好官,就要有一份责任感,不能为了金钱而放弃了原则,虽然穷一点,但是心里踏实。
任凭观察李南山的生活状况,发现他的确实践了他的思想,李南山和自己同时毕业,当时的月工资都是每月五十六元钱。
任凭调到市里后,两人的工资水平也差不多。
可能司法局的福利要比调研局好一些,但是也不至于差很大距离,李南山家里的情况也不是很好,老婆在一家文化单位工作,也没有多少外快,父亲退休了,工资每月都发不全,也不可能给他很多资助。
但是李南山的家弄得很美,三室一厅的房子,一百多平方米,装修得也很豪华,家里高级家用电器样样齐全,甚至还添置了电脑。
老婆骑着“大白鲨”摩托,自己也有摩托,虽然不经常骑。
此外这小子还经常穿名牌服装,都是几千元一套的那种。
而任凭呢?
现在虽然也当了处长,并且比李南山早一步坐上了专车,但家庭的现代化建设远远赶不上李南山,住的是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七楼。
房子吧,不说了,那是单位分的,就象女人生孩子一样,生个什么样的孩子就是什么样的孩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况且一分就定终身了。
但是家里的设施实在无法与李南山家相比,任凭家里没有装修,因为当时分房时交的两万元钱就是借的,到现在帐还没有还清,所以当时和乔静商量后,决定将墙刷白之后就搬了进去。
家里的电视也没换,还是二十一吋的鼓着大肚子的那种。
洗衣机是双缸的,冰箱添置的时间也不长。
李南山显然有外收入,是通过什方法弄到的则不得而知。
现在的麻烦在于:东方建筑公司的事任凭不想就范,但又推托不掉。
就象掉进了一潭泥淖中,不会马上沉下去,但也休想干干净净地出来。
昨天晚上自己稀里糊涂去了歌厅,本以为是李南山高兴请客,谁知是东方建筑公司花的钱,自己等于是掉进了桃色陷阱。
这事不办就等于欠着人家的情。
李南山这边是自己的好同学,如果这事不给他办,他非给自己绝交不可。
再说从私人感情上说,任凭不愿拒绝李南山的请求。
来自上边的压力也在逐渐增多,当然现在还没有直接提出来,要是万一提出来,也象今天上午办理房屋所有权证一样,那自己不是白白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吗?
到头来自己供也上了,神也得罪了,岂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吗?
还有这钱……任凭想着,就又抽开了抽屉,拿出那个信封,好像这个信封比昨天那个厚,打开看看吧,只要不动这钱,看看并没什么,再说钱本身并不代表罪恶,而是送钱人的罪恶而已。
任凭右手食指和中指伸进去一夹,将钱夹了出来,略一数,有一万元!
比上次那个中年人送的多一倍。
他们也真舍得下本钱!
任凭将钱重新放回信封里,并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里,思来想去仍不能决断。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任凭看了看号码,并不熟悉,因为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他决定不接。
接着手机又响起来,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码,任凭想,这肯定是熟人了,要不怎么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呢?
于是就接了。
结果打电话的人是妻子乔静。
乔静哭着说:“快点来吧,任凭!乔跃得了急病,必须马上住院抢救,医院要交押金,不然就不给治,可是我身上只有几十块钱,家里也没有,你说咋办呀?”
乔跃是乔静的弟弟,高中毕业后来中州市打工,在一家建筑公司的工地上干点体力活。
“在哪里?你说清楚。”任凭焦急地问。
“六院急诊室。”乔静继续哭着说。
“什么病?”任凭又问。
“来了再说吧,现在关键是你得借点钱,最好多一点。”乔静还算清醒,总算把钱的事说了,要不任凭去了也是大眼瞪小眼。
“好,我尽可能快点到。”任凭说完挂断了电话。
“关键是借点钱,最好多一点。”乔静哀求似的口气还在任凭耳边回响。
可是,现在是下班时间,上哪儿去借钱去?
任凭抽开抽屉,看着那个神秘的信封,要不……哎呀,救人要紧,况且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内弟,管他什么钱,先用了再说。
情况也不容任凭多想,他将信封向上衣兜里一塞,急急忙忙下楼。
现在给徐风打电话也已经来不及了,干脆打个的去。
他下楼顺手拦了一辆轿的,坐在了后坐上。
“六院,急诊室。”任凭也不看司机,急急地说。
“哪个六院?是省六院还是市六院?”说话的是个女孩,任凭忽然觉得耳熟。
抬眼看了一下,这不是上次那个另类的女孩荆棘吗?
竟有这么巧的事!
亚里士多德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任凭却坐上了同一辆出租车。
不过这会儿没工夫给她说这个,况且他已经不认得自己了,正象台下的观众认识演员,而演员却不认识观众一样。
任凭刚才也没问清楚是在哪个六院,妻子急头怪脑的,也没说,妻子又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系。
他灵机一动说:“先去近的,再去远的。”
“那就先去省六院。”荆棘说。
今天荆棘穿了一件普通的裤子,外罩一件紫色风衣。
任凭突然想起了她的那条烂了洞的牛仔裤。
“你的那条酷毕了的裤子呢?怎么不穿了?”任凭突然问。
荆棘通过驾驶室里的后视镜看了看任凭。
“我认出你了,昨天晚上你才坐过我的车。我说这人一开口就说我的裤子,原来是熟客。”
荆棘说,“衣服是人的表象,穿衣除了御寒外还有表露自己心迹的功能。”
“那你的意思是说昨天开放今天保守?”任凭问。
“对对,有点那个意思。人是一个矛盾体,时而左,时而右,呈摇摆状态,但是就是在这种摇摆着的时候却向前发展了。历史总是迂回发展。”荆棘不愧是学历史的,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说这种摇摆从衣服上就能看出来?我看不见得。”任凭表示异议。
“当然我说的是有品位的人,特别是有品位的女性。你们男人的表象表现在别的方面。”荆棘又评论道。
“男人的表象是什么?”任凭急于知道女孩的高论。
“男人深沉大度,当然不会用区区衣服去表现内心,你们总是在生活态度上摇摆。”荆棘下结论说。
“愿闻其详。”任凭说。
“你说话可真文气,好久没碰到过这样的人了。我说的生活态度上的摇摆是指:一方面你们要干一番事业,要得到好名声,要成功,另一方面你们还想享尽人间的荣华和至乐。表现在对女人的态度上的就是想把天下所有的美女都收入帐下,但是又要脸面,对人说是只爱老婆一个人。”荆棘尖刻地说。
“你有男朋友没有?”任凭觉得这样一个女孩有这样的怪论好像不正常。
“曾经有过。现在是孤家寡人了。”荆棘拖着长腔说。
“受过伤害吧?”任凭试探着问。
“岂止是受过伤害!是不止一次地伤害。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你们男人深沉大度。”
“此话怎讲?”
“你想啊,能同时和几个女人来往而且乐此不疲,内心却没有冲突。这难道还不大度吗?”原来他说的是反话。
这个女孩,竟然在陌生男人面前袒露这样的心迹,真是不可思议。
“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任凭说。
“正好相反,我是十年被蛇咬,一朝怕井绳。说不定明天又跟蛇打交道,再次被咬。”荆棘说。
“哈哈哈!”任凭笑起来,觉得这个姑娘很可爱,就逗她说:“你看我像不像蛇呢?”
“你?”荆棘边转动方向盘边看了任凭一眼,“肯定是。”
“你冤枉人了吧?本人是一本正经的好人,从来不伤害女同志。”任凭说。
“嘿嘿。”荆棘声音尖尖地笑着说,“据我观察,你现在可能刚刚掉到染缸里,身上虽然黑,但黑没有渍到骨子里去,现在出来洗身子还来得及。”
“拉倒吧。错了,错了,大错特错了,罚一趟出租车费。”任凭大声说。
说话间,省六院就到了,任凭慌忙付钱下了车,安排荆棘等一下,不管是不是这里自己都会再过来。
然后飞奔至急诊室门口,果然就见妻弟乔跃侧卧在一条木制的长椅上,脸色蜡黄,面部扭曲,身体弯曲如一条煮熟了的蚂虾,乔静蹲在一旁拉着弟弟的手低声哭泣,旁边还有两个民工模样的人,身上还带有建筑工地上的土渍。
乔静见来了救星,舍下弟弟就前来任凭处诉说,说医院现在真差劲,没钱就是不给看。
接着问任凭带钱了没有?
任凭掏出一个信封晃了晃说,正好财务科的人在,暂时借了一万,乔静稍稍安静了下来。
任凭吩咐其中一个民工去门口告诉荆棘让她先走,自己去交款处交钱,乔静和另一名民工先将乔跃扶往急诊处珍视。
任凭交了五千元押金,急急忙忙办完了入院手续。
做了几项检查后,先到病房待命。
经检查诊断,乔跃得的是急性大面积胃穿孔,食物大量渗漏,并伴随胃出血。
需要马上手术治疗。
医生说,如果再晚送来半个小时就会有生命危险。
任凭楼上楼下地跑,划价、记帐、取药、联系大夫,总算办好了一切手续,只等护士小姐将担架推来就可以进手术室了。
这时有个病人的男家属走过来搭讪,他问任凭:“是去做手术吗?”
任凭点点头。
“做工作了没有?”他突然问。
“什么意思?”任凭不解。
“就是塞红包。”那人小声地说。
“还有这讲究?”任凭还是纳闷。
“不塞也可以,但是他做手术时不跟你用心。我家属得的是十二指肠溃疡,做手术时人家好心人提醒我,送个红包给医生,手术做得好。还说某某某没有送红包,结果医生将纱布遗忘在了腹腔内,不得不又将肚皮划开。于是我就给他塞了一千元,结果手术很成功,我们明天就要出院了。”那人说着露出得意的神情。
“那么多医生送给谁呢?再一个就是送多少呢?”任凭又问。
“当然是送给主刀的大夫了,送给别人有什么用?当然,你要是个人看病,公家不给报销,也可以送给管床医生一点,他可以让你在不降低治疗效果的情况下省很多钱。那是手术以后的事了,现在要紧的是主刀大夫。至于送多少,那就看你的经济状况了。五千不为多,五百不为少。多了多受益,少了少得济。钱是无价宝,用到哪里哪里好。”那人象和尚念经似地说。
正说话间,护士小姐就将担架车推过来了,两个民工和任凭夫妇七手八脚将乔跃抬到担架上,然后和护士一起推起担架车,象蜈蚣走路一样浩浩荡荡向手术室进发。
把乔跃送到手术室门口后,护士小姐就将任凭他们拦在了外面,几个人只好止步。
任凭将乔静拉到一边,就送红包之事和她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特别和乔静说了某某某没送红包医生忘纱布于腹中之事。
乔静听了当然竭力主张送,最后两人商定送一千元,具体操作当然由任凭来做。
任凭从兜内的信封中抽出十张票子,随手又找了一张白纸包就,自己心想什么红包,分明是白包,忽又觉得不妥,因为白色总让人和吊丧联系起来,干脆让人民币赤身裸体一回,这样颇有回归自然的意味。
再说还可以让医生看到送的都是百元大钞,更能激发他好好做手术的积极性。
主意已定,下一步就是实施了。
任凭观察了一下形势,发现现场除一名把门的护士小姐外,没有医院的其他人,心想就去问她,她如果说主刀大夫已经进去,那送红包的事就免了。
因为手术室不让家属进去,手术期间那大夫也不会出来。
做完手术再给他塞红包那就是马后炮了,说不定纱布已经忘在了肚子里。
庄稼都长熟了再上粪有什么用?
若是他还没有来,那就趁他进门时塞给他,再就是自己千万要记住说一下乔跃的名字,别万一张冠李戴花冤枉钱。
任凭这样想着就走向手术室门口,护士小姐告诉他大夫还没有来,现在护士正给病人作手术前的准备工作。
任凭心中暗喜,问了护士大夫特征姓名之类,就在门口静候。
约摸五分钟光景,走廊一端走来了一名身穿白大褂,头戴圆白帽,面裹口罩的中年男医生。
任凭猜想这就是那位尊敬的主刀大夫了。
于是走上前去,搭讪道:“是赖大夫吗?”
那大夫点了点头。
任凭不知从哪来的机智和勇敢,一把拉起赖大夫的胳膊向墙角走去,那赖大夫可能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也不抵抗,直随任凭向墙角走来。
任凭向四周看了看,四周静无一人,就掏出那一千元钱向赖大夫白大褂外面的兜子里塞。
口里说着:“我弟弟的手术,请你多关照。”
赖大夫一边假意地推让了一番,一边问:“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叫乔跃。”任凭一边回答着,一边心想还是大夫有经验,自己刚才提醒自己别忘了,结果还是差点没忘,大夫两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
“你也太客气了。”赖大夫收了钱就向手术室走,任凭跟在后面抓紧时间又向他说了好多话,无非是说病情重大,请大夫多操心,代表家属表示感谢之类。
一切安排妥当,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任凭给了两个民工钱让他们去吃饭,又吩咐妻子也去吃,自己在这里留守,因为据大夫估计,如果顺利的话,手术大概需要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期间家属只有焦急等待了。
乔静说她现在吃不下东西,肚里一点都不饿。
她让任凭去吃,任凭也不想去,两人只好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