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山之石

安州紧邻云州,在大河东南,物阜民丰,山清水秀,自古人杰地灵,出了许多英杰。

岳家少爷、彭怜表兄岳树廷,便在安州下面一个县城做主簿,正是因为路途不远,所以柳芙蓉才没为他在当地安家,只是岳树廷身体羸弱,经不起舟车劳顿,是以一年到头来回家此书极少。

叶氏对此微微怨言,柳芙蓉也心知肚明,尤其儿子秉承乃父家风,不知为何也学了个惧内的本事,对妻子言听计从,让柳芙蓉好不恼火。

昨夜欢愉,彭怜便对柳芙蓉说起,有这般凌厉的母亲,自然养育不出厉害的儿子,树廷表兄如今这般,与柳芙蓉蛮横却是脱不开关系。

柳芙蓉默然良久,才说最近从叶氏房里丫鬟那里听来,说是儿子不举,夫妻房事不谐,才有今日这般后果。

彭怜不想这表兄玉树临风,竟是个银样镴枪头,好歹舅舅岳元祐还是身体羸弱不堪久战,这树廷表兄干脆不觉,却又是从何而起?

柳芙蓉也自然不知,考虑岳家香火,这才动了让彭怜勾引叶青霓之心,莫说之前已经有应白雪和长姐珠玉在前婆媳共侍,便是没有,以柳芙蓉决断和内心深爱彭怜之切,怕也不会在意彭怜与叶氏勾搭成奸,只是未必会主动促成而已,或不闻不问,或乐见其成尤未可知。

彭怜淫乱母亲舅母姨妈,于世间伦理纲常全不在意,只是母亲未婚生子,与舅母却是阴差阳错,姨母池莲更是守寡多年,便是他给老师洛高崖戴了无数顶绿帽子,最初也是情有可原。

与白玉箫偷欢更是如此,两人偷奸在前,而后彭怜才与那知州江涴熟悉,如今关系匪浅,当时却是毫不相关。

更不要说当时与其说是彭怜不择手段勾搭白玉箫,倒不如说两人一拍即合各取所需,只是如今时日久了感情渐浓,才显得当初不那么荒唐罢了。

但树廷表兄不但仍然健在,与彭怜相处也极为融洽,更关键的是,叶氏自己并没有如何亲近彭怜,这让彭怜自觉师出无名,所以便否了柳芙蓉的提议。

但柳芙蓉也曾说到,若是叶氏毫无怨恚之意,这闺中秘事,如何能从丫鬟口中流传出来?既有此言,只怕也是心思早就不在树廷身上了。

柳芙蓉自己就吃过房事不谐的苦,如今儿子久不归家,夫妻房事不谐,儿媳胡思乱想,觉得岳树廷在外另有新欢也是人之常情,若换了自己,岳元祐这般,只怕早就打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了。

彭怜策马扬鞭,想着岳家这些烦心事,更加觉得世人光鲜亮丽,背后不知多少蝇营狗苟,万丈红尘,果然消磨人心。

他清早出城,一路快马加鞭,腊月二十傍晚时分才赶到安州省城钱阳。

相比云州,安州无疑更加繁华,街上人流如织,各个服饰精美,彭怜牵马而行,径自来到巡按大人驻在行苑。

门人通禀入内,不一会儿有锦衣使者出来相请,彭怜信步入内,七拐八绕进了一处小厅,蒋明聪端坐其中,见彭怜来到,也不起身,随手一摆示意他先坐。

彭怜随意坐下,等下人送来茶水喝了一口,略解了一路干渴,这才端详起蒋明聪衙署所在。

这地方明显不是官署,这件房子大概是谁的书房,架上琳琅满目堆满各色古籍,屋中书香阵阵,显然这家人底蕴极深。

彭怜起身到书架上一本本翻阅,他记心极佳,走马观花翻了几本,终于找到两本自己没看过的,便抄在手里,津津有味读了起来。

蒋明聪忙着手上公务,不时偷眼看彭怜,见他翻书如此之快,不由轻轻摇头,等他忙完手头公务,这才抬头对彭怜说道:“彭公子好读书不求甚解,倒是与王爷一脉相承。”

彭怜看得入神,闻言抬头一愣,随即笑道:“这满架书籍,或者版本不同,或者注解不同,翻来翻去,不过这两本下官没读过,这会儿拿来看看,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算是好读书不求甚解……”

蒋明聪一愣,“这满架书籍都是珍惜孤本,少说也有二三百本,你说你都看过?”

彭怜轻轻点头,“下官自幼生长之地有藏书三万余册,自五岁起至下山时至,约略八九年时间,下官通读成诵,有些还读过不止一遍,所以如今看书,除却经典翻来覆去看看之外,便只想看从未看过的书了……”

蒋明聪很是不信,起身到书架上随意拈起一本连他都不知道来历的书,随便取了书中一句话去问彭怜。

彭怜对答如流,将后面一字不差背了好大一段,惊得蒋明聪目瞪口呆。

“公子这过目成诵的本事,可是王爷都自愧不如!如此高才,不去参加会试,实在是太可惜了!”

蒋明聪自己就是读书人,当年也是会试中了贡士的,只是无缘殿试,才被秦王晏修招致麾下,如今官居六品,对当年未能金榜题名一事,仍是耿耿于怀。

“时也命也,下官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人生在世,不过是鱼和熊掌而已,”蒋明聪回去坐下,叹了口气说道:“若你是秦王世子殿下,方才进门,莫说自己进来,便是巡按大人都要亲自拜迎,排场奢华,更不必言——只是若果真如此,便是如何起居八座前呼后拥,到头来也不如公子如今自在,单人匹马,倏忽来去,何其潇洒!”

彭怜轻轻点头,“佛家言有舍有得,大概便是此理。”

蒋明聪一拍大腿,“着啊!就是这个道理!公子微言大义,王爷大不如你!”

彭怜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觉得……大人和王爷关系很好?”

蒋明聪老脸一红,“王爷当年假扮游学世子入京赶考,与蒋某同场会试,他文笔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混进去的考场,当时我二人臭味相投,夜里还一起玩过同一个红官人……”

“咳咳……”彭怜假装咳嗽起来,蒋明聪和亲生父亲同辈论交,彭怜看过两人私下里相处,看着根本不是王爷与臣子,更像是兄弟朋友,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两人一起参加会试,又一起去逛青楼,甚至还玩同一个妓女,这份交情,确实……很不一般。

蒋明聪也察觉不对,自己与这父子俩说话都是这般难以自控,难道这便是天生的平易近人?

他暗骂自己不中用,便转移话题问道:“公子此来,不知有何吩咐?”

彭怜连忙拱手,“不敢吩咐大人!只是有一样……”

他简略说了溪槐县高家太爷受刺身亡,民女冷香闻屈打成招一事,相比江涴,他更能信任蒋明聪,因此便将自己所掌握的一切和盘托出,只是略去了自己控制了高文垣与那薛姨娘之事。

蒋明聪眉头皱起,半晌才道:“巡按大人代天巡狩,正要整肃江南官场,这么说来,倒也管得着云州,只是你说江涴竟然撺掇你来,你可想过,他为何这么做?”

彭怜轻轻点头,“下官也想过此事,江涴此人,贪财有度,从不需索无度,好色不淫,家中只有一宠妻而已,这人心思灵透,又极有主见,他如此驱使下官前来,应当非为财色,如此说来,大概便是争口气罢?”

蒋明聪不住点头,击掌笑道:“公子年纪轻轻,倒有这份相人本领,当初本官真是小瞧了你,难怪一进府门便被你一眼看穿!”

“早年那江涴初到云州任上,地方上乡绅名流俱都过来迎谒,唯有高家太爷自恃德高望重,假意称病,未曾到场,”说起当日之事,蒋明聪如数家珍,“而后江涴励精图治,准备大干一场,谁料却被高家再三阻遏,最后一事无成,这才有了如今的清静无为。”

彭怜好奇问道:“还有这么一桩?那大人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蒋明聪深深看了眼彭怜,轻声说道:“江涴一系,始终紧随东宫太子,这些年亦步亦趋,眼见便要得势,王爷为求自保,怎么会不关注这些人?”

彭怜心中腹诽,这可不像是自保的样子,他皱眉不语,蒋明聪却道:“江涴历年考评都是中上,升不能升,降不能降,在这云州任上六七年毫无作为,心里暗恨高家,也是情有可原。”

“想以此案撼动高家只怕不易,便是真的找出真凶,将其绳之于法便是,幼子与庶母乱伦,说起来不过丢些脸面而已,却难以真的伤筋动骨……”蒋明聪摇了摇头,“这事我去说与巡按大人,折辱高家一番倒也不妨,区区蚯蚓钻营,也敢显露蛟龙之相,这天下终究不是高家的。”

彭怜点头不已,犹豫良久才道:“这其中还有件事,下官心中做不得准,不知该不该说……”

蒋明聪眉头一皱,“大丈夫行事干脆利落,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讲!”

“那高家管家说起,高家老太爷当年似乎与安王有所关联……”

“什么!”蒋明聪豁然坐起,“此事当真?”

彭怜苦笑摇头,“这事儿就是那管家一面之词,哪里有当的真?只是他言之凿凿,下官倒觉得有七成可信。”

“事涉安王,这事便大不相同了!”蒋明聪起身来回踱步,沉思良久才道:“此事你先不要对人讲起,若能暗中搜罗证据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要打草惊蛇。待我禀明巡按大人,到时借着为这民女伸冤再细细查访,真若做实了高家果然与安王勾结……”

蒋明聪深深呼了口气,“到时只怕血雨腥风,又是一场世间惨剧了……”

彭怜心中鄙夷,心说便是真的人间惨剧,怕不也是你居中推动的,他不敢实话实说,只是说道:“下官也是心中有所顾虑,才不敢轻易说出,实在此时关涉重大,若是真的,只怕到时血流成河……”

蒋明聪盯着彭怜看了良久,直将他看得头皮发麻,这才轻轻说道:“方今天下承平,谁要造反,便是拿天下人的命做赌注,为免生灵涂炭,高家人死就死吧!”

彭怜心中暗自佩服,果然读书人的道理,正说有理,反说有理,自己要学的实在太多。

彭怜离去在城中住下,蒋明聪则持了彭怜带来的证词来见巡按魏博言。

两人一个四品一个六品,名义上是上下级,事实上蒋明聪与秦王亲厚世人皆知,当日对他委以重任,便是秦王托付,蒋明聪为避人耳目,寻到岳溪菱母子也没立即辞了官职,仍与魏博言随行巡按江南,只说王爷差事还未办完,魏博言也不好将他赶走,两人如今和谐相处,倒是颇为融洽。

秦王再怎么闲散,当年也有赫赫威名,皇帝与他一奶同胞,这些年虽不时打压,却也留着一份心思,将来若是太子无能,少不了要秦王监国,这一支本就血脉单薄,皇帝也轻易不会对自己弟弟下手。

正是因此,秦王晏修地位便极尴尬,臣子们与他相处,便有些拿捏不好,太亲近自然不行,容易引来杀身之祸;不尊敬更不行,秦王就能杀你,就算秦王不在意,皇帝那里面子上也说不过去。

也就因此,朝中文武大臣都与秦王敬而远之,秦王自己也识趣,轻易不去招惹文武大臣,这次派蒋明聪随魏博言一道巡按江南,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一次,秦王甚至敢将魏博言请到王府说话,如此堂而皇之,只怕当天夜里宫里就得到信儿了,自然更加显得秦王坦坦荡荡。

秦王这么识趣,魏博言自然也要配合,他虽然素有耿介之名,却也不是个傻子,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拳头抵不过长枪,自然顺势而为,给足了蒋明聪面子。

如今巡按安州已是江南最后一站,魏博言挠的头发掉了一地,正在犯愁苦无功绩,谁料正困着的时候蒋明聪送来了枕头,他细细听完蒋明聪说明原委,心中已经动了心思。

相比其他人为官逐利,魏博言只想名留青史做个官员典范,是以处处严于律己,从不稍假辞色,莫说金银财宝、娇妻美妾,便是寻常日子,也是粗茶淡饭,名声高洁。

如今高家强抢民女在前,与云州官场沆瀣一气诬陷良人在后,单只这几条罪状,便够高家上下受的了,若是在涉及勾结安王,但凡能有蛛丝马迹证实了,自己这能臣之名怕是真就做实了。

魏博言不在意官居几品,不在意田舍多寡,只在意将来史书有自己几行文字——当然若能自成一篇,那才是极好的。

扳倒高家是不畏强权,剪出叛党羽翼则是治国安邦,有着两条,便什么都够了。

更不要说,这案子是在云州出的,而云州知州,正好是那江涴……

他心念电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对蒋明聪道:“蒋大人此来江南,怕不就是为了这事儿吧?”

蒋明聪一愣,随即点头笑道:“瞒不过大人法眼,正是如此。”

他顺坡下驴,倒是把魏博言唬得一愣一愣的,当年安王叛乱,便是秦王带着大军平的判,其时安王雄踞西南,秦王带着两千人马出京,到与安王交战时,已经汇聚了五州兵力十数万人,而后大军争锋,秦王大胜还朝,安王败北覆亡,至今依稀已是二十余年。

这天下若说谁最在意安王之乱死灰复燃,自然非秦王莫属,他当年手握雄兵,震慑西南宵小,是否留下暗棋在此谁都说不准,这么一看,秦王排蒋明聪随行,说不准还是皇帝的心思。

魏博言心中暗凛,果然帝王心术与众不同,自己可要多加小心,他笑了笑对蒋明聪道:“这事儿蒋大人怎么看?”

“若看证词,这高家幼子勾搭庶母暗恨老父,而后失手杀人,高家为保全脸面陷害无辜百姓,桩桩件件,倒是合情合理,”蒋明聪说道:“尤其高家上下打点,若是没有这番隐秘,自己才是最大苦主,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魏博言点头道:“事有反常必为妖,高家如此,必然有所遮掩。”

“大人不如徐徐图之,只问冤假错案,不问谋逆之事,探查清楚,访问明白,若是果然如此,再兴问罪之师不迟,若是消息有误,便假做不知,也免得打草惊蛇。”

“蒋大人持重之言,老夫也深以为然,既然如此,便请蒋大人赶赴云州走上一遭如何?”魏博言心知肚明,蒋明聪身后站着秦王,还有可能有皇帝授意,自己顺势而为,断无出错之理。

蒋明聪当仁不让,当年平叛他便是秦王帐中幕僚,如今若果然安王余孽死灰复燃,自己当然责无旁贷。

“下官愿为大人前驱,等一切探查清楚,厘清脉络,再请大人移驾云州!”

巡按行辕不是轻易能动,魏博言不出手便罢,出手就是雷霆万钧之势,蒋明聪深知其理,慨然领命,翌日便要起身赶赴云州。

彭怜知道此事已成,便也不再耽搁,自己先行上路赶回溪槐,意图再探查一番高家底细,等蒋明聪来到之时,也好使出霹雳手段。

他快人快马连夜驱驰,二十四日清晨终于赶回溪槐,潜踪匿迹进了县城回到住所,却见练倾城与那岑氏正翘首以盼。

练倾城心急如焚,与彭怜说道:“昨日县衙派人来请,说是吕县令有事找老爷相见,奴与他说老爷生病在家,若非相公今日回来,只怕便要穿帮了!”

彭怜不由一愣,这吕锡通莫名其妙来召自己,难道自己一番作为,已经暴露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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