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夕顿悟

可惜志得意满的我却没神气多久,不过御马奔腾了半里,便被身后仙子悠悠然的一句“小乖乖回来”勒住了缰绳,驻马回头,等着仙子悠然而至。

只见娘亲不疾不徐而来,那驾着雪骏而一步一印的仙子却是仪态万方,不似御马反似莲步轻移,青丝若舞若扬,白袍欲起欲伏,潇洒而不失优雅。

白驹照雪衣,明珠世上遗。

无怪世上男子对娘亲趋之若鹜,娘亲如此武功盖世、慈悲大义之人也被称为“倾城月姬”,可见时人多被仙姿所惑——倘若娘亲稍有烟视媚行之举,那尊号便要往尤物、妖姬等靠拢了。

可惜,娘亲并非不会烟视媚行,而是那勾魂摄魄的神情只有我这个亲生儿子才能见得着!

想到此处,我不禁头颅微昂,嘴角勾起一丝轻蔑而得意的微笑,也许谁也不针对,也许针对了所有人。

“霄儿傻了?自顾自地笑些什么呢?”走近前来的仙子似是忧心于爱儿的痴态,以玉手手背轻贴我的额头作诊断状,只是那微蹙的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宠溺与笑意将仙子捉弄的心思全数暴露了。

“嘻嘻,孩儿可不能傻了,不然以后可体会不到娘亲的爱护了。”我吃吃笑道,将额头上的玉手捉下,轻轻扣住柔若无骨的五指。

“谁说的?霄儿便是真傻了,娘也爱护你一辈子。”仙子也任由爱子轻薄玉手,口中宠溺言语看不见、摸不着,却比蜜饴还教我受用。

言中深情我岂能不察:“清凝。”

“柳郎。”爱语相应,四目相对,心有灵犀,一切尽在不言中。

母子二人双手相扣,信马由缰,沿官道缓行,这般自在简直无可比拟。

乾坤虽大,我却只愿停留于娘亲所在之处。

行过三刻,便能遥望一座边城了,城关守河而镇,百姓出入而忙。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因此楚阳县城虽已在眼中,却不是顷刻能至,一些官道上来往人车也不再稀疏。

“娘亲……”娘亲的柔荑宛若清凉雪玉,自是怎生把玩也不够的,但眼见有暴露母子二人非礼之虞,我却有些熬不住了,焦急地向娘亲递去一个眼神。

“不怕,还远呢。”反倒是娘亲更有定力,玉手微微一紧,将我的踟蹰尽数驱散,母子依旧如情侣般牵手而行。

娘亲的这份情意让我心头狂跳,也咬着牙,继续大逆不道地握着仙子玉手,并马前行,仿佛要借此机会将母子二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相恋公之于众!

三十步,我已能清晰看见直奔县城官道上的往来行人之面目。

再三十步,马车的蹄踏轮转也尽在眼中。

再三十步,人声几已可闻!

我甚至怀疑些许行人在顾盼之间已发现了我与娘亲紧扣的双手!

既至于此,我再无法坚持,心中轻叹一声,松开了仙子那被我焐热了的玉手:

“娘亲,我们离楚阳已经很近了,还是小心为上吧。”仙子面上全无异色,只是微笑颔首:“便依霄儿。”若受世人讥言谤语的只有我一人,我定然迎难而上;可一想到他们会对娘亲出言不逊,我却便不能肆意妄为。

情愿克制自己也不能让娘亲受委屈。

“其实也不必如此谨慎,霄儿乃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是常人数倍,或许你瞧得见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其实对我们一无所察。”

娘亲轻勒马缰,似是刻意放缓了行程,带上面纱,与我并行,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渐渐接近楚阳县城。

闻得此言,才知是自己关心则乱,有些“以己度人”了,不过也并无悔意:

“娘亲,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孩儿可不想让您被人乱嚼舌根。”

“霄儿有这番心思,倒教娘欣慰。”

仙子与我相视,宠溺一笑,“霄儿遇事还是有决断的,虽说私下里贪恋温柔乡、易动鸳鸯火,但终归无伤大雅。”

仙子的夸奖让我面上发热:“娘亲别逗孩儿了,马上就到城门口了,万一又出丑了可不好收拾。”

“成,娘听霄儿的。”说话间,人声已渐沸,周围来往呼喝之人不在少数,城门口宽敞大道上,有守着柴薪时蔬的衣粗履草的农夫,有招呼着生意的脚力挑夫,有讨价还价的商贾……

人间烟火、世上尘俗尽在此处。

我不觉嘈杂吵闹,倒觉得分外真实可亲。

距城门不到百步,已不宜驾马,唯恐马儿受惊纵奔,于是我们改为牵着马入城。

再近一些,放眼望去,只见城门两侧虽有兵丁,但出入无阻,一侧更有几个好事者聚集在城墙下,讨论着告示的内容。

已至如此距离,无论告示还是闲言我都可尽收。

只见告示栏上张贴的多是缉捕逃犯的图文,不过有两份倒格外引人注意,其一写的是:我郡东离卫嘉首营于六月二十一打破黑云腾龙寨贼匪,凡从匪二百三十一人皆已受缚,擒获刘黑子等一干匪首,拟于七月初四斩首示众,以还百姓安宁,此后本县靖平匪患、道路平静,再不必忧。

落款时间为德臻二十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加盖知县大印,张贴于最显眼之处。

我眉头微蹙,转头向仙子望去,还未开口,娘亲便已先答:“娘也瞧见了,那虞龙野等果然行动迅速,若非我们插手,恐怕已成天衣无缝之案。”

赵家别苑中,吕莫槐在残杀那吴老六时便说过要将黑云寨连根拔起,此时一见虽不意外,但听那些人议论之言,显然还被蒙在鼓里:“刘黑子真被大老爷抓了?以后能走黑云山脚下过了?”

“大老爷贴的告示还能有假?我前天从黑云山过的时候上去瞧过了,那寨子啊烧得烧了,拆的拆了……”

“诶诶,我刚来,几位谁知道是哪位军爷带人把刘黑子抓着的?”

“嗨,你还不知道呢,都传开了,是吕千总带的人,从黑云寨后面的断崖打了上去……”

“不会吧?那断崖可有数十丈高,还全是石头,他们怎么上去的?”

“你说的没错,要不怎么黑云寨这么难剿呢?但吕千总更厉害,听说是从天而降……”

“……”他们交头接耳,说得神乎其神,我一时心中纷乱,也不知是何滋味。

“霄儿不必多想,他们不知内情,有此议论也在意料之中。”娘亲似是看出我心绪复杂,出言开解,“毕竟匪患与他们更为切身相关。”

“娘亲说得是。”我轻轻应了一句,“若杨老先生所言不虚,他们的末日已近在眼前了……”

“不错,这其中也有霄儿的一份功劳。”仙子的话终于让我振作几分,转而提及了另一份告示:“娘亲,那一份是不是抓捕我们俩的?”

“不错。”告示上的文句倒不甚在意,只是那两副丹青倒十分“传神”。

那上头所画的一男一女,男的容貌平平,女的半面覆纱,眉眼更是离奇,任谁瞧了也不能把此二人与我们母子想到一处。

“孩儿倒还罢了,怎么把娘亲画成这副样子了?”娘亲天仙化人,竟在他们笔下变得貌不惊人,虽说母子二人安全许多,但我却有些许气愤。

“虞龙野自然防着我们从中作梗,但并不想与我们正面冲突、贻误军机,将我们形貌混淆一二也不足为奇。”娘亲似是早有预料,语中波澜不惊,“他只须等到黑云贼匪伏诛便万事大吉,自然没必要费心费力索拿——再说他便是倾尽全力也未必捉拿得到我等。”

“娘亲所言甚是。”我想明白了其中关键,也不再深究:“娘亲,我们先回拂香苑吧,早些休息也好。”借着杨玄感备好的信物,我与娘亲进了内城,七拐八拐,便又重到拂香苑前。

苑门半开,墙不高,瓦不新,却是我出谷以来最常居住之处,不免泛起一阵感慨,只是淡淡拂去,便将奔驰了半日的黑拘栓于苑外,与娘亲一齐推门而入。

此时天色未暮,庭中明堂,却照不出人影,上回迎送我们的老妪也未曾见到。

“娘亲,没人?”我左右打量了一会儿,实在未见人影、未闻人声,便开口问道。

“有,那老嬷嬷在北房礼佛念经呢?”

“要不要告知她一声?”

“不必,稍后娘会传音入密,她自然知晓。”娘亲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此时还有些天色,霄儿不若将行李放了,略松筋骨,用食沐浴后,便早些歇息。”

娘亲语气如常,却将句尾的“早些”二字咬的重了些,这番苦心我瞬间便参透了。

仙子这是教我早入厢房,待晚些时候避开耳目,去娘亲的香闺同床共枕!

虽然不能真个销魂,甚至连稍稍亲热也许再三谨慎,但能与旷世绝代的仙子大被同眠,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教人期待满足!

我心头突突一跳,口干舌燥地应了一声是,瞧着娘亲莲步轻移、悠然清雅地自入了东厢,正欲迈步跟上,却一阵犹豫。

虽说我已一子欺母、入主东厢了近二旬,但毕竟是不可对外人言之事,还远不能堂而皇之地与娘亲同寝同居。

要说我们母子为外人所知的亲近程度,当数真虚观后,我主动开口要住到娘亲隔壁厢房。

因此,继续如此母子相邻而居本无不可,但一想到夜幕降临之后我们母子所行之事,当真让人期待满怀而又追惴惴不安。

眼见娘亲已然入了厢房,我一时也无法可解,一咬牙,心一横,却是往西厢去了。

原因无他,若要为了替夜间香艳之事遮掩,平素里自然是越不亲近越不易引人怀疑。

享一时之乐而失长久之欢,这点取舍我还不用过分纠结。

主意已定,我将行李放好,略作收拣调息后,便提着含章剑在院中寻了一处阴凉之地,开始练我那半路出家的基础剑招了。

虽说与娘亲共效于飞销魂无比,但我每日勤练的功夫却不曾落下,一则是我不愿沉溺温柔乡而让娘亲失望,二则么……我也实在没有日日笙歌的本钱。

只有昨日因元阳俱损,莫说日常练武了,连下床都唉声叹气、腰酸腿软,才荒废了一日功行——但那乃是娘亲极潮之态太过销魂摄魄……想到此处,仙子动情时被快美淹没的媚态与宠溺又浮现脑海,竟觉腹下邪火有死灰复燃之兆。

不行!

一省起妄动欲念的痛楚,我心头一紧,赶忙“胡思乱想”,目光凝视着手中含章。

只见这柄饮过血的剑器形制简朴,即便经过一场险恶厮杀也是无缺无憾,通体湛湛,锋锐无匹、闪烁寒光,一看便是工匠千锤百炼之作。

而这剑入手更是重量恰到好处,重一分嫌沉,轻一分则飘,称手到似如意通心之异,挥舞间更有劈风斩铁之声,飒飒如雷音。

触景生情之下,我忽然想起了娘亲曾提到过剑玄宗所掌握的诸柄名剑,其最初的主人皆青史留名之国士,想必皆非凡品。

而我受赠于沈师叔的这一柄十年才成的剑已是如此威锐不可挡,不知他们手中所握的该是何等利器。

不对不对,剑乃精铁所造,必受风霜侵蚀,年岁一长,锋锐便钝,纵有精心养护保藏,也不能幸免。

剑玄宗人虽以剑名为号,却未必会以名剑对敌,想必是那些弟子的剑法卓然超群,才能取得一柄古今称赞的名剑。

好似娘亲所言,招式纵多,若不能临敌制胜,反成束缚与障碍;推而论之,剑器名声再盛,若剑主不能持之以克天下敌,也不过是明珠暗投罢了。

说到底,剑乃死物,人为杀主。

剑乃死物,人为杀主?

剑乃死物,人为杀主!

剑乃死物,人为杀主……一丝灵光乍现,犹如惊雷划破了邃黑长夜,我蓦然睁开了双眼,身体恍若无风自动的旌旗。

剑为体驱,体以剑延,不再分什么招式、路数、基础,这十年来所习之武、所练之功、所悟之理,就似决堤江河般从含章的凛凛剑锋中倾泻而出。

手中剑,掌上霜,不分彼此,无分轩轾,一时竟至忘我之境,也不知何时才将心中感悟吃透,不知不觉地停下了动作,但仍闭目回味,仿佛一场令人意犹未尽的盛宴。

“啪啪……”数声清脆的抚掌之声响起,我睁开眼却看到娘亲满脸欣慰与骄傲地颔首:“好一番顿悟,霄儿方才举重若轻、潇洒自如,仅以招式而论,已不输登堂入室的武林高手了。”

我本想挠头自谦,但这一番感悟着实做不得假,于是坦然接受:“嘿嘿,还得多亏娘亲教得好。”

“娘亲只能为你添砖加瓦,若要高屋建瓴,还要看霄儿个人的缘法与悟性。”娘亲既不居功至伟也不妄自菲薄,满面宠溺地迎过来,人未至跟前,一双玉手已是体贴地为我整理好了衣领,随后轻轻抚上了爱子的两颊,理顺了两鬓乱发。

“咻——”

我还剑入鞘,闭目享受着娘亲无微不至地照顾,嗅着仙子清幽雅淡的体香,只觉一股清凉元炁荡遍全身,通体积汗与疲敝尽数消逝,顿感精神奕奕。

“孩儿到底是娘亲的儿子,总也有些天赋。”我睁开眼,瞧着娘亲近在咫尺的仙颜,恍若天山雪莲般遗世独立,却满载着对爱子的自豪与骄傲,心头既激动又满足,强自按下道,“不过较之沈师叔与沈大哥,想必不算出类拔萃。”

“他们父子生长于剑道宗门,岂可同日而语?”娘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况且霄儿拿到含章剑才堪堪两月便能登堂入室,却又能比他们逊色多少?”

“嘿嘿也是……”我随声附和地点了点头,却又摇头,“但娘亲说的也不尽然,孩儿虽然才拿到含章不久,但却是多亏了十余年的勤学苦练,这才能水到渠成。”

“娘不过给霄儿长点信心罢了,你倒教训起娘来了。”仙子轻嗔着瞟了我一眼,捏住爱子的鼻头摇了几下,“娘为何从不教你武功路数,霄儿这下该想通了吧?”

“孩儿已然知道娘亲的良苦用心了。”我连忙点头如捣蒜,正想环住仙子弱柳扶风的腰肢,却省起光天化日之下不可轻薄,赶忙收手,“武艺的根本还在于自身,无论那些招式是何等花哨,自己使不出来便是镜花水月。”

“正是如此,先要有万世不移的根基,才能有顶天立地的高楼。”娘亲满意地颔首,“霄儿打磨下的基础,足以驾驭世上任何一种兵器,剑也不例外。”

“还是娘亲说得透彻。”若论对武道的洞悉,我还拍马难及娘亲,只有附和,却突发奇想:“娘亲,不如趁此机会与孩儿练练手吧?”话音未落,我已连连退后几步,跃跃欲试地拔剑出鞘。

“也好,试试霄儿的境界。”仙子微笑颔首,波澜不惊,一见如此,我也不敢怠慢,深吸一口气,忽然发力,飞刺了过去。

这一下去势极快,眨眼间含章的剑尖已递至娘亲面前!

而仙子似乎无动于衷,却在极限之时微微侧身躲过极致的锋锐,我停住身体,正欲改刺为劈,却见眼前一片白影连闪,只觉脉门、肩关与胸口神封穴不分先后地连遭仙子右手轻拂,忽感功体不畅、行炁受阻,刹那间竟似连剑都握不住了。

面前的仙子微微一笑,左手带袍一挽便将我手中含章夺去,在空中挽了个花后又还剑入鞘,顺势将我搀扶住。

这一连串动作只在瞬息之间,那功体受阻之感来得快去得更快,几乎在仙子将我搀扶住便已恢复如初了。

我早知不是娘亲的对手,但没想到自己连一招也走不过,虽不至于自暴自弃,却也只能叹服而委屈道:“娘亲未免下手太重了……”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瞧着爱子欲哭无泪的模样,仙子似是再次体验到了弄儿之乐一般,“霄儿别垮着脸了,已经该吃晚餐了。”

“啊?这么快?”被仙子挽手而行,我才发觉天光竟已染上了明显的暮色,“莫非我方才顿悟了许久?”

“霄儿入了忘我之境不知辰光,但这回顿悟花费了少说一两个时辰是还有的。”

娘亲与我相邻落座于庭中石桌,“况且,一夕顿悟何其难得,一两个时辰也算不得什么。”

我正想说些什么,仙子却凑到我耳边,声如淡然,寥寥几个字却撩人心弦:“入夜后,霄儿记得来找娘。”

我顿时觉得眼前的珍馐美味索然无味,只希望后裔复生,速速将这不识趣的太阳赶落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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