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风卷怒涛(三)

“娘亲!”我快步奔了过去,口中焦急地呼唤。

正所谓母子连心,我全然忘记了方才母子间的龃龉冲突,牵挂着娘亲的伤势,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攥住。

我跑到娘亲面前,果然见到娘亲的嘴角溢出了一丝殷红鲜血,玉面仙颜染上了一丝煞白,我心痛万分却又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做。

娘亲以玉手抹去嘴角鲜血,强笑道:“娘没事,霄儿不用担心。”

自我记事起,还是第一次见娘亲受伤,不由得心疼地问道:“娘亲,怎么会这样?”

“娘与羽玄魔君元炁相接,他以秘术强行中断,我们二人都受了巨力反噬。”

娘亲几个深呼吸,运气稍微调息,才似乎恢复如常,“霄儿,娘需要静修调息一个时辰,否则有损功体。”

“嗯。”我使劲地点点头,本想开口询问羽玄魔君是否会去而复返,但他与娘亲应当同样受伤不轻。

此时此刻,我身为一个男子,应当中流砥柱。

我眼中的犹豫之色只一闪而过,娘亲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展颜微笑道:“霄儿无需担心,羽玄魔君所受损伤不比娘轻,若不及时调息必会伤及根本,短时间内他不会再来。况且娘的太阴遗世篇素有疗伤之能,他若再犯,娘也能率先恢复。”

“嗯。”我虽然决定了要独当一面,但还是微微松了一口气,毕竟方才两位绝世高手的交手场面实在太过震撼骇人、太过匪夷所思。

“霄儿,其他的事稍后在说。”娘亲转身向东厢而去,忽又扔下一句,“将他好生安置。”我默默点头。

娘亲的两句话含义不言自明,第一句自然是指母子二人争吵一事,本已面临母子决绝的关头,但羽玄魔君却忽然来犯,还与娘亲两败俱伤,我自是不能再任性;第二句则是指洛乘云。

我心情复杂地走向走廊上躺着的洛乘云。

此时他为娘亲的冰雪元炁所安抚而深眠,以我含章剑吹毛短发的锋利,若是一剑封喉,他连痛苦都不会有。

但我最终叹了一口气,收敛了杀机,我心中明白,他虽是我们母子二人龃龉的起因,但症结却不在他身上,而是娘亲。

娘亲想要挽回他的死志,我虽然不甚乐意但也不会阻拦,毕竟人命关天,他的命途多舛也叫我生出恻隐之心。

关键在于娘亲所用的方法,这才是令我出离愤怒的根本原因。

我将洛乘云扛进了他所居住房间里,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任由他四肢乱摆,便转身离去。

我又不是婢女奴仆,不必伺候他舒服睡觉。

这么想着,我出了房间,心中萦绕的是与娘亲的冲突,我要静静思考,参透为何我会对娘亲的举动如此敏感、愤怒。

正当我向石墩石桌走了十几步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一抹青色人影遽然出现在庭院里,仿佛是从地府冥界里钻出来的鬼魂一般。

竟是去而复返的羽玄魔君!

糟了!

娘亲静修调息,心神收摄,无法得知外界情况,而凭我的微末伎俩绝非他的对手。

我运起元炁,正要放声呼喊,羽玄魔君眼睛一眯,流露出些许笑意,身形一闪,一只略显苍老的大手鬼魅般攀上了我的后颈——电光火石间,羽玄魔君已然瞬身至我身旁!

一股磅礴无匹、刚猛无俦的元炁钻入了我的身体,我瞬间感觉全身气机、元炁被压制,仿佛在紧密啮合的器械间插入了坚不可摧的硬物。

后颈乃是躯干与头脑连接之所,同样为人体要害,劲力催吐之下,轻则如吴老六那般不省人事,重则魂飞魄散。

此际要害落于人手,一股寒意自我心中升起。

但我心中所想的并非死生之事,而是涌起了对娘亲的不舍与歉意。

娘亲,孩儿不孝,要先走一步了,没想到死前给娘亲留下的回忆,竟然是激烈的争执……

娘亲,孩儿恐怕在劫难逃,没想到竟应了那句怒言,您就当我不曾存在过,这样就不必伤心了……

想到此处,我心中苦涩,一滴眼泪滑落,闭目待死。

但奇怪的是,羽玄魔君却并未痛下杀手,仅仅制住我的气机与元炁便没什么动作,见我这番模样,反而又气又笑道:“你小子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放心吧,老夫不会伤你的,只需要你乖乖跟老夫走一趟。”

虽然他话语听起来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但实则不容我置喙。

只听羽玄魔君深吸一口气,眼前景象骤然破碎,如奔雷迅电、浮光掠影,身畔疾风呼啸。

突如其来的奇绝之速,带来了强烈的不适,几乎让我无法睁开双目!

这简直就是世间极速!

我勉强睁开眼睛,目力与反应却根本无从知道他的行经路线;功体被元炁被制,我也无法感知到他到底是如何轻身瞬步。

除了两次起落——应当是——我能明显感知到,其余的画面就像一塌糊涂的染料一般,全然分不清。

强烈的不适让我无法思考,但这般极速行进也并未持续多久,风驰电掣般的画面便骤然停滞,我猝然向前扑去,幸好身体被羽玄魔君元炁一带一吸,方才稳住身形,但随即一股反胃感涌上心头,教我头晕眼花,差点呕吐出来。

“唔……”我躬身捂嘴,赶忙调运元炁,游遍四肢百骸,平抚心神。

羽玄魔君已然从我后颈离开,但以他当世无敌的神速,哪怕放任我先奔出数里之地,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以我的微末武功,断然无法自这等绝世高手掌控中逃脱,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也不作妄想。

他说不会伤我,这让我心中稍定,但心中戒备仍未完全放下——羽玄魔君不惜根基受损、功体存罅,也要将我擒走,图谋定然非同小可。

他虽自称不会加害于我,却并未说过不会以我筹码为胁迫娘亲就范,让娘亲乖乖为水天教洗脱罪名。

适才娘亲与我大吵一架、争执不下的场景历历在目,母子间的龃龉未消,但倘若世上还有什么东西称得上是娘亲的弱点、软肋,那恐怕也只有我这个儿子了——这点我毫不怀疑。

思虑至此,我已平复了头晕眼花的呕吐感,方才有空打量所处之地。

庭院中一座三足两耳的高大青铜鼎巍然镇守中央,北面是三清阁、四御殿,门户大开,灯火点点,神像依稀可见。

而我所处的正是东面客堂前方,对面也是同样形制的客房,二者都是门户大开,陈旧的木椅与席床一眼可见,但并无香客。

我心下了然,这是一座道观,背靠山林,却不知为何略显萧瑟破败,年头古旧,漆剥色老。

“谶厉道兄,速救愚弟!”此时此刻,羽玄魔君额发冷汗,手捂胸口,朝着客堂里求救,声音看似平静,却压抑着颤抖。

“来了来了。”客堂大门,一位头戴玄冠的羽士踏步而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仙风道骨,赫然一副得道之士的模样。

我心中暗凛,想必他就是羽玄魔君口中的谶厉道长了。

来人面容清瘦,气质沧桑,目光昭昭,绕着羽玄魔君踱步,上下打量一番道:“嚯——可以啊,先与人以元炁对拼,受了反噬之后不思静养调息,反而强提元气、强运功体,真是不爱惜你这残躯和武功。”

谶厉道长口中不留情面,但略显老态的右手萦绕着淡青色的奇异元炁,贴在了羽玄魔君的胸口,钻入了他的身体。

羽玄魔君的脸色这才缓缓恢复正常,道:“若非有道兄在此,愚弟也不会如此拼命,只因此事关乎我那孽徒。”

听了二人的一番身临其境般的诊断与问答,我才知羽玄魔君为何胆敢以身犯险、不顾功体,便是因为有这谶厉道长在此,足可以为他解决后顾之忧,而非他比娘亲修为更高、武功更强。

“现下只是梳理了你紊乱的内息,撑不了不久,若想根治,跟我进来吧。”谶厉道长收回元炁,拂袖进了客堂。

羽玄魔君点头示意,转身对我道:“若老夫所料不错,你当姓柳。柳小子,现下老夫需要调理功体,你且自便,稍后老夫再来与你谈谈你生身父亲的事情。”

说完,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客堂。

我深陷羽玄魔君之手,本就是插翅难逃,此时更从他口中得知,他似是熟知我的父亲,这更让我绝了逃跑的念头。

这是天仙化人的娘亲禁绝我提起的事情,对我来说,父亲至今仍是云山雾罩、朦胧无念。

水天教教主、以身饲魔、孽徒等线索此刻如同百川归海般汇集起来,我脑海中划过了一个念头,难道……

算了,我摇摇头,今日之内便可得知答案,此时无需妄加猜测。

我必须听听羽玄魔君的说法——纵然不可轻信,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很快,我便决定了留在此处。

只是不知谶厉道长需要为他调理多久,若是耗时过长,娘亲自静修中醒来会不会焦急地到处找我呢?

我叹了一口气,想到娘亲,比起担忧她会否因我失去分寸,更加横亘在我心头的却是今日我与娘亲的龃龉、冲突,以及一个疯狂生长的扪心自问:为何我会对娘亲不惜名节挽救他人死志的行为愤怒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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