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人、棋局、面具

承恩候府位于于荆州境内,于大衍元年兴建于长江北岸,占地足有二百亩之广,与其说是宅邸实则更像庄园。

丈半高的朱红院墙将整个侯府围住,出了北门再行百丈便是长江。

挂匾的南门更是雄伟壮观,开间三丈的楠木大门上仅是门钉便有海碗大,且镀上了金漆。

端的是富丽堂皇,寻常百姓见识过的所谓高门大院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哂。

寒露节气的酉时,斜阳江畔一座观景亭中,一男子焚香弄瑶琴,奏响临江仙曲。

曲调时而恢弘豪迈时而宛转悠扬时而唏嘘哀戚……亭外十数仆从皆垂首肃穆,不知是碍于男子威仪,亦或者是沉沦弦音不愿自拔。

再观那男子,身着朱红绫罗衫;腰系黄金碧玉带;头束玛瑙进贤冠;足上着的白靴也埋上了金丝,此人正是侯府主人李嫁衣。

他虽一身雍容华贵,气质却显得出尘,英俊的面庞上一对丹凤眼清澈明亮,却又似要吞噬一切的深渊。

若非时而皱眉将眼角处的细密纹路显现,谁能相信他已过知命之年?

任谁见了这位养尊处优的贵族都会将他看小十来岁,岁月对权贵总是偏袒些许。

一名家仆出了北门一溜小跑着来到江畔,见自家主子一曲未尽只好暂且咽下通报的话语。

好在没多时李嫁衣便舍琴起身,端着茶盏观起江景。

家仆见状恭腰上前禀报:“禀侯爷,状元郎偕同结义兄弟前来拜见,小人特来通报。”

李嫁衣淡淡一笑,自语道:“听涛的结义兄弟……趣味……”沉吟片刻后李嫁衣说道:“回吧。”

一众仆从得令开始收拾茶具瑶琴,李嫁衣自顾出亭,缓步入轿后八名严阵以待的壮汉同时发力,稳稳当当的驮着主人回府了。

半个时辰前,兄弟二人来到承恩侯府,江听涛自报家门后管事的便闻讯赶来将二人迎了进去。

这一幕令风胜雪异常欣羡,自家兄长人脉广阔脸面之大当真叫人叹服。

这等世袭的贵族豪门都说进便进,瞧那管事的神色还有三分奉承,料是兄长与那李候私交匪浅。

他想着若是自己亮出剑仙独子的身份,便是皇宫恐也去得,但终究也是藉父母威名,何时能像兄长这般靠自己传出偌大声名赢得江湖甚至朝堂的敬仰。

管事领着二人入了会客厅,安顿他们的茶水后恭敬道:“请状元郎与风公子等候少许,我这便遣人去通报侯爷。”江听涛微笑客套:“那就有劳您了。”管事闻言欲告退,又见江听涛指着侍候的丫鬟说道:“您让姑娘们离开吧,我兄弟二人俱是江湖草莽,受不起也不习惯被人这样服侍。”

若是旁人胆敢在侯府这样“客套”,管事只当他们是无知无礼的狂徒。

可眼下这位状元朗与自家侯爷叔侄论交,还轮不到他替主人不满,况且他与江听涛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晓他的性子,故而十分爽利的将丫鬟们差遣去了别处。

至于江湖草莽,管事可不这么认为,他这等角色最擅八面玲珑察言观色,抛开高中过状元的江听涛,逢人无数的他也绝不认为风胜雪会是寻常江湖人。

相貌无双尚可说是天生父母给,可气质只能是后天养成。

一个半大少年郎,入了世袭权柄的侯府,面上无喜无惊无忧无惧,仅是这份从容不迫,便足以看出这名少年的惊人家世亦或者是高深的阅历。

“胜雪,你应当知晓一代真龙风玉阳的传说。以前我还不曾想过,原来你们是家门啊。”江听涛饮下一口茶水,漫不经心的说着。

风胜雪从未曾向义兄透露家世,忽闻他问起父亲,一口茶水噎住随即喷出。

见义兄关切的眼神,他尴尬的抹去嘴角茶水,干笑道:“风大侠的威名自然是听过的,兄长这么一提还真是诶,我与他是家门,哈哈……”

“即是家门,那不妨拜上一拜。”江听涛说罢就拽着风胜雪出了会客厅。少年疑惑地“啊”了一声便任由义兄牵引去了。

“在侯府乱转不好吧?”

“无妨,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转悠好一会后,风胜雪感叹道:“这也太大了吧?简直像是个小镇,如此广阔华丽,恐怕僭越了侯府的规制,承恩候不怕引得朝野非议么?”

江听涛解释道:“他可不是一般的侯爵,这侯府乃是本朝太祖皇帝特批修建,太祖爷还赐予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的特权。”

风胜雪叹道:“想必李家先祖是立下过天大功劳的开国元勋,不然怎能享此殊荣?”

江听涛嗤笑一声:“胜雪,为兄问你,前朝的皇帝姓什么?”

风胜雪不假思索快速回道:“姓李!”少年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低语道:“李?难道说……”

江听涛道:“然也,承恩侯的李正是前朝皇室的李,现在你还觉得这侯府僭越礼制么?”

少年一时哑然,万料不到这能文善武德李侯竟是前朝皇室后裔,昔年他北拒狼朝战绩斐然最后却疾疾无终恐也是碍于出身。

又盏茶时间后,二人来到一处形似祠堂的建筑内,正中一幅大匾上挂着一张宝弓,匾下是一座神龛,上面供奉着一尊牌位,牌上五字赫然是“风玉阳之灵”。

父亲的牌位风胜雪自是不陌生,在边城和云州的家以外还有义母和师父也供奉着,但他们一个是父亲的旧爱一个是父亲的结拜兄弟,他们供奉合情合理。

这素未谋面的贵族侯爷在府邸专门设灵位却是为何?

难道父亲生前和他交情莫逆?

神龛之上挂着的宝弓又和父亲有何渊源?

江听涛见义弟发怔,拍其肩膀说道:“愣着干嘛?上香叩拜啊?”

风胜雪回神后仓促应道“哦哦,好。”随后少年燃上三支香插进香炉,三拜之后跪地叩首,往复三遍正好三拜九叩。

一旁江听涛见他一拜一叩庄重之极,腰弓成直角便罢了,叩首更是正儿八经的磕到地,地上的灰尘都被震起少许。

他忍不住调侃道:“老弟啊,你拜亲爹呢?”

少年闻言小脸一红,说道:“一代真龙高风亮节,不惜魂飞魄散避免人间荼毒,少许敬意何足道哉?”心中却暗道:“可不就是拜亲爹吗……”

江听涛闻言感慨道:“为兄没看错你,果真是个好孩子,现如今想你这样敬仰英雄缅怀先烈的年轻人不多了。”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声音:“二位怎么跑这儿来了?侯爷已经回府,正往会客厅去呢。”见管事一脸急切,江听涛不愿让李嫁衣等候,也不理那管事,催促了一声义弟运起轻功便往回赶。

等他二人赶回时,李嫁衣已好整以暇坐在主位静候,不待二人打过招呼,他便微笑对江听涛说道:“侯府之中让本候等待的,也就是贤侄你了。”

江听涛闻言无半点惶恐神色,反而吟道:“我乃荆州涢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狂言一出,李嫁衣却面无愠色,摇头骂道:“数年未见,你这性子倒是不曾改,还是个无礼的东西!”江听涛假以辞色回了句:“承蒙夸赞。”而后大马金刀的入了客座。

场间氛围融洽,宾主欢宜。

照常说风胜雪对这传闻中的李候应添上几分亲近才是,可不知为何自见了李嫁衣后他便心神不宁。

随和又温文尔雅的侯爷好似洪水猛兽令他惊惧,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从出娘胎至此,他是第一次对陌生人产生如此强烈的警戒感。

见那俊美得不似凡俗的少年杵着发呆,李嫁衣和声问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心中异样来的突然去得也干脆,心绪安定的风胜雪拱手失礼道:“在下风胜雪,见过侯爷。”江听涛看义弟傻站,催促道:“胜雪还不入座?”

风胜雪闻言将目光转向李嫁衣,似在等候他的首肯。

李嫁衣调侃道:“公子不必拘谨,你那义兄就不似你这般循规蹈矩,本候也不是老古板,繁文缛节我亦甚恼之。”

风胜雪入座后,李嫁衣更仔细的端详起来,不时还发出惊叹的啧啧声。少年面薄,摸着脸羞怯问道:“可是在下面上有秽物?”

“公子说笑了,是本候失态。”李嫁衣见少年疑惑又解释道:“本候一介俗人,最喜美丽之物,吃穿用度都是最精最美,便是府中家丁丫鬟也俱是容貌上佳,无他,养眼则心怡。可似公子这般神仙风采,纵使本候自命见多识广,也是头一回见识,怎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这样的褒奖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奈何面对的是这样一位传奇的侯爷,风胜雪只得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谦虚道:“在下区区一介草莽岂担得起侯爷这番抬爱?”

李嫁衣却不以为然:“论外貌你那义兄已是千里挑一,可与你比起来仍是云泥之别啊!”一捧一踩的夸赞令少年尴尬无比,他看向义兄,却见对方笑得开怀。

江听涛叹道:“我说侯爷,您褒他就一定要贬我不成?”

李嫁衣应道:“我料贤侄一向量大能容,故而快语。”随后不待江听涛接话,他自顾将话锋一转问道风胜雪:“少侠姓风?”见少年点头他又问道:“是风云际会的风还是列土封疆的封?”

风胜雪道:“正是风云际会的风。”

李嫁衣沉吟道:“真有这样的巧合?莫怪我观公子有故人之姿……”

品出话中含义,风胜雪心中一惊,无论是母亲义母还是师父都说过自己与父亲虽然有三四分相似却并不明显,若不是与父亲和自己都相处甚久的人根本难以察觉。

这位李候家里供奉着父亲的牌位,问清姓氏后又说什么故人之姿。

就他算是父亲故交罢了,他与自己不过初见便有发觉,这怎可能?

江听涛闻言也想到李嫁衣所指,他疑惑道:“莫非侯爷说的故人是真龙风玉阳大侠?”李嫁衣道:“正是他。”

江听涛闻言摆手,道:“风大侠的传世画像我曾见过,与胜雪并不相像,天下同姓之人何其多?风姓虽不多见,可您也不能逮着一个就说有故人之姿啊!”

李嫁衣摇头笑道:“贤侄此言差矣,故人风采在骨不在皮,在神不在色。况且……”

风胜雪抢过话茬问道:“况且怎样?”

“况且玉阳右耳后有一颗黑痣,位置正对应前面耳孔,你耳后那颗与他一般无二。”漫不经心的话语令风胜雪几乎冒出冷汗,李嫁衣所说分毫不差,他耳后那颗痣小而隐秘,若非母亲熟悉他身体每一个角落将这颗痣告诉他,便连他自己也无从知晓。

而仅是照面这些许细节便被这位侯爷尽收眼底,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风胜雪佯装不知,起身走到义兄身边问道:“大哥看我这真有痣吗?”江听涛按住义弟右耳果然发现一颗细小黑痣,位置与李嫁衣所述一致。

他叹道:“侯爷真是长了对神眼,莫怪坊间流传任何古玩字画只要被您看上一眼便能辨别真伪。”话毕他又对风胜雪说道:“为兄让你祭拜风大侠看来是对的,不曾想你与他竟如此有缘。”

少年接话说道:“侯爷这眼力令人拜服,只是这颗痣生的太凑巧,也难怪您会误会。”

李嫁衣再转话锋:“哦?原来你们去祭拜过玉阳了,难得你们有这份心了。”

风胜雪问道:“晌午听人说书,也算对侯爷的辉煌往事一知半解,据先生说您自出道便驰骋疆场而后又称霸棋坛,却为何会与风大侠这等江湖豪杰结交?又或者是那先生知之不详,您早年还有不为人知的江湖经历?”

李嫁衣得知如今还有说书人传唱他的事迹,也不只是欣慰还是伤感,他叹了一声,道:“那先生说得不错,只不过非我曾经江湖,乃是玉阳曾入行伍。那一年他十六岁,在我麾下任游击将军随我南下平定苗疆叛乱,而后又同我西征蛮胡,他与我不仅是袍泽之情,更有兄弟之义,却在即将全胜之时离我而去,此后一代真龙的威名才在江湖上彻底传开。”

江听涛见李嫁衣情绪似有些低落,宽慰道:“侯爷与风大侠之间的因缘际会令人唏嘘,然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李嫁衣自顾说道:“神龛上那张弓你们看见了吧?是我当年赠予他,弓弦是天山雪蚕丝编织,弓身是天外陨铁铸造,若要开弓需双臂各有五万斤的力道。”五万斤?

兄弟二人倒吸凉气,这弓真乃举世罕见的霸道!

李嫁衣稍顿之后又道:“那张弓他只用过一次,那年他十七岁,隔着三百丈一箭将胡汗仗下三大猛将之一的苏木塔射成一蓬血雾,而且他射出那一箭凭的乃是一身筋肉力量,何其壮哉!”

江听涛由衷叹道:“真龙宝体竟强悍至此!”

李嫁衣忽然不再叙述而是噙着淡笑,见兄弟二人好奇看着他这才解释道:“你们不知,那苏木塔身为一代名将,死得确荒唐。”

风胜雪不解道:“被一代真龙诛杀很荒唐吗?”少年不知他的语气中表现出了少许愤慨。

李嫁衣摇头笑道:“荒唐是因为苏木塔死于我与玉阳的赌约,赌玉阳三百丈外能否一箭将其了账,最后玉阳从我这里赢了一坛酒一只羊腿,他就值一坛酒和羊腿,哈哈哈……”

就在李嫁衣缅怀过往之时,风胜雪突地问道:“对了,传说您曾以五百勇士全灭八万狼军,这等悬殊您是如何做到?”

李嫁衣闻言神色一变,调侃道:“这等离奇传说你也信么?”

风胜雪道:“本是不信的,今日得见侯爷已然信了五分。”

“风公子当真是个趣人,不错,是我做的,那是一场最绝情的战争。我让那八万狼军被困绝地,忍饥挨饿互相残杀,最后无一……”李嫁衣顿了片刻,侧首看向风胜雪又缓缓吐出二字:“生还。”

就在此时门外管事走进会客厅,说道:“侯爷,该用晚膳了。”

李嫁衣揉了揉肚皮起身说道:“别说,还真饿了,贤侄、风公子,那些过往云烟言之无意,我们去用膳吧。”

李嫁衣非嗜酒之人,风胜雪与江听涛也连续豪饮两场,故而三人均是浅酌几杯,小半个时辰便结束了奢华的晚宴。

饭后三人散步,李嫁衣领着他们径直走向演武场,那里陈设着各式兵器。

李嫁衣对风胜雪道:“本候饭后好耍些枪棒消食,若是出糗可别耻笑于我。”

风胜雪连忙摆手:“侯爷昔年纵横疆场,打得东西南北胆寒,一身武艺必定高强,何必自薄?”

李嫁衣笑道:“都是些行伍把式,比不得你们这些江湖人。”话毕径直自兵器架上取过一杆枪,右手握紧枪杆,右脚轻踹撩起枪尾递进左手。

双手握枪的刹那他仿佛回到昔日疆场,满眼肃杀将平和取代。

或许真是消遣,他周身并无运气的痕迹,然即便如此重重枪芒也于瞬间绽开,如片片莲瓣迅速开合。

月光垂落,迅捷精妙的枪法施展着,地面枪影似乎有些疲于奔命难以跟上本体的速度。

观战中的风胜雪甚至产生一个错觉,李嫁衣的枪术造诣比之枪王陈行墨也弱不了几分,就在他惊讶间,李嫁衣长枪舞毕,顺手将枪掷向兵器架,随即两个跳跃又取出一柄长剑,握剑同时长枪回归原位。

此后李嫁衣每使完一样兵器便丝毫不停的换上下一种,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锏鞭戈镗、流星锤……十八般兵器,李嫁衣竟无一不精,无一不巧!

江听涛见怪不怪,悠闲的坐在石凳上饮茶,风胜雪则是半张着嘴巴,神情敬佩又惊诧。

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李嫁衣擦着额头汗珠,微喘着走来对他说道:“风公子,看了许久何不上场试手?不若陪我走几招?”

风胜雪闻言惊醒,赶忙推阻:“万万不可,侯爷万金之躯,在下怕刀剑无眼……”

“哦?这么说风公子自觉赢定我咯?”李嫁衣神情半戏谑半较真说着。

风胜雪装作很为难样子道:“这……在下……”李嫁衣嘲弄道:“堂堂丈夫,怎么似婆娘般畏缩墨迹?”

风胜雪又装作无奈叹息一声,道:“那好吧,只是在下随身兵刃被您府中的护卫收走保管,这些兵器都镶金嵌玉的,万一损坏……”

李嫁衣道:“我当何事呢,场间刀兵你任用无妨。”

“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话罢,风胜雪取下方才李嫁衣用过的腰刀,一手握刀一手抱拳对李嫁衣见礼:“侯爷,请!”

李嫁衣则是取下一柄钢鞭象征性拱手回应,礼毕瞬间李嫁衣率先发难高举钢鞭箭步冲向风胜雪,风胜雪也不甘示弱,上手便是神刀绝式——龙啸九天!

就在双方兵刃即将碰撞之时,风胜雪惊恐发现李嫁衣居然还未运使内力,他虽运了三分内力,可对方却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仅凭肉身力量又怎能匹敌他的精纯内功?

此刻想收力已然是来不及了,忽而风胜雪耳边传来劲风,原来是江听涛察觉事态变化情急之中将茶杯掷出,巨大力道使刀身轨迹偏移,总算有惊无险。

风胜雪松懈同时变故又生,李嫁衣见比斗被干扰,怄气般的挥鞭再进,目标却是少年手中的宝刀。

“铛”的一生脆响后,李嫁衣被内力反冲接连倒退五步,精铁所铸的钢鞭也被崩出一道豁口。

他勉强站稳后便开始不住咳嗽,脸上也浮现病态的潮红。

江听涛飞身上前一把搀住李嫁衣,右手抚上他的后背注入内力替他顺气,随后假意对风胜雪怒斥道:“胜雪,放肆!”而后又对咳嗽不止的李嫁衣赔笑着说道:“胜雪年少冲动,请侯爷恕罪,也怪小侄不曾告诉他您的身体状况。”

李嫁衣这边总算是换过气来,摆手道:“无妨,是本侯不中用了,这点碰撞便引动了旧疾,咳咳咳……看来你和风公子感情甚笃,为了他居然愿意拉下脸谄媚于我,咳咳……”

江听涛满脸疑惑故作不解:“谄媚?”

李嫁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方才自称小侄,还不够谄媚么?”

江听涛憨笑起来:“本就是应该的,哈哈……”

本来不知所措的风胜雪见李嫁衣揶揄义兄,也不如何紧张了,他郑重的鞠躬赔罪,道:“侯爷有意相让,在下年少无知,一时逞能伤了您,实在难辞其咎。”

李嫁衣一手掩嘴轻嗽,一手抚起少年,缓缓道:“切莫自责,逞能的是本侯,非不服老和你硬碰。再有,本候并未相让,二十三年前自边城卸甲我便染上肺疾,久治不愈导致一身修为尽丧,修养这许多年也不曾痊愈,虽还能舞刀弄枪,却已然是空架子了,哎……”

风胜雪有些惋惜,李嫁衣明明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赋闲在家,更是连一身功力都尽丧。

方才比斗之时对方的倔强他自认为也理解些许,那是不甘,二十年饮冰都凉不了壮年时意气风发的热血,奈何英雄已经落幕。

就在风胜雪为曾今的凯旋侯神伤时,李嫁衣又道:“时辰尚早,无心睡眠,不若听涛陪我手谈几局如何?”

江听涛闻之色变,连连拒绝:“您还是饶了我吧,我自诩聪慧,无论习文练武都是手到擒来,可与您对弈除了挫败感并无半点乐趣可言,实在伤人自尊。”

李嫁衣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道:“本侯让你五子可否?”江听涛讨价道:“五子不行,至少七子。”李嫁衣笑骂:“七子就七子,没出息的东西。”

李嫁衣又领着二人去了府中莲池的小亭,亭外早有四名仆人提着灯笼立身周遭,李嫁衣与江听涛落座猜先后各自执起黑白,风胜雪侧立观棋。

仅是一炷香时间,江听涛先手七子的优势便被李嫁衣往回找补,又半柱香后李嫁衣黑子落点将对方即将成型的大龙截断,至此局势彻底五五对峙。

时间继续流逝,江听涛已落后十二目,他眉心越皱越深,嘴唇也越抿越紧。

江听涛迟迟不肯落子,李嫁衣催促道:“再不落子,天都要光了,咳咳……”

江听涛双手一摊,道:“罢了罢了,认败认败。”李嫁衣道:“才十二目便认败么?”江听涛被气笑了:“侯爷啊侯爷,我下不过您可也不傻,现在十二目,再下几手就三十目了,您是非要我把丑出完吗?”

李嫁衣无奈起身,叹道:“寂寞侯啊寂寞侯……”说罢就欲离开小亭。风胜雪见状说道:“在下不才,斗胆向侯爷请教一二。”

李嫁衣侧首看向少年,问道:“哦?你也想试试?听涛是本候一手教出来的,尚且如此吃力,你……”他审视少年须臾后接着说:“要本候让你几先?”

风胜雪挺胸道:“无需侯爷让子,省去猜先,在下执黑即可。”李嫁衣不禁一笑却又引得一阵咳嗽,他道:“那请吧,咳咳……”

只见风胜雪执起黑子落定棋盘中心,江听涛大惊道:“天元!胜雪你怎敢如此无礼!这不是乱弹琴吗?”李嫁衣摆了摆手,道:“听涛无需较真,天元未尝不是妙手,咳咳……”

十五手后观战的江听涛察觉异样,风胜雪走的居然是僵尸流的野路子。

这种棋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所下棋子貌似已死,却又处处制造混乱逼得对手疲于应付,而我方却可抓住机会乘机连回死棋变活。

但野路子就是不入流,这种走法在棋坛中饱受非议,遇到僵尸流你不理它它能死地后生,你理它又没完没了,下到最后要么被翻盘要么以极小的优势赢个一两目,输了丢人赢了膈应。

通常棋局对弈使这种路子是要遭人不耻的,有脾气的国手甚至会拂袖而去,总之是一种折磨对弈双方的无赖走法。

然李嫁衣何许人也?

他完全可以让风胜雪死地后生的希望落空,僵尸流在他面前也只能躺尸,但李嫁衣并没与选择速胜,而是放任风胜雪满布星火。

他制霸棋坛纵横至今,那些个国手大师自然也不屑搞什么僵尸棋,而今有个不知天高地厚或者不懂规矩的少年坐在面前,他也乐于成全,待到星火燎原再一举扑灭,或许也有一番乐趣。

李嫁衣抱着这样的心态对抗僵尸流,风胜雪的点点星火连横之势趋于完全,当下局势换做任何国手接盘也只得抚额认败,天下间也只有李嫁衣能稳住颓势缓步反包。

然纵他棋力高出风胜雪再多,面对这被他放任出的大不利境况也需要沉着思考步步为营,专心之下他久不久响起的咳嗽声也不再出现。

其实在棋局开始风胜雪就时刻注意着李嫁衣的咳嗽声,他默数着对方的嗽声间隔,两炷香时间过去,他发现李嫁衣最长一次咳嗽的间隔不超过数八十下。

而在他的黑子“星火燎原”之后,李嫁衣专注计算,已有半柱香时间不曾咳过,难道他是装的?

目的又是什么?

他心中对李嫁衣又多一分戒备。

果然,在李嫁衣彻底拿下优势之前,他一下不曾咳过。

而在他优势明朗不久,咳嗽声又想起。

终于又过十五手,风胜雪的僵尸彻底躺尸,少年起身赞叹道:“放任星火燎原,形成巨大落后再反杀,侯爷棋力高妙古今无人伯仲。”

李嫁衣嗤笑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得意,他淡淡道:“经此一局,本候也耗了不少心力,乏了,你们自便吧。”说罢打了个哈欠离去了。

目送对方远去后,风胜雪将李嫁衣咳嗽的问题说与江听涛,江听涛闻言沉思片刻后道:“你小小年纪心窟窿倒挺多,但侯爷与你素不相识,犯得着跟你装病?且他的肺疾由来已久,当年先帝爷特携御医亲自看望,结果仍是束手无策。”

少年听罢也不再多想,他道:“也是,打个照面的关系,往后应少有交集。”

李嫁衣言称犯困,确是去到了书房,他走向桌案铺开画纸,仆从随即呈上调制好的颜料。

他持笔点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人形,随着不断蘸料下笔,纸上人物轮廓开始分明,五官逐渐清晰,功成后画纸上的人赫然便是风胜雪。

他画技之精妙便是洛清诗这个只画儿子的专业户见了也得称道,那画纸上的人儿与她的爱子几可说是分毫不差!

突的,烛火一闪,一道身影自暗处出现,他赞叹道:“侯爷仅凭记忆便可将那少年描摹得栩栩如生,奴佩服。”

李嫁衣确是幽幽一叹,道:“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你守着这幅画晾干,而后送到北边去吧。”

那人本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沉默了,李嫁衣见状问道:“说吧。”

那人道:“奴斗胆一问,时值如今您还有必要『咳嗽』吗?”

李嫁衣闭目,似是陷入回忆,他道:“昔年先帝带着御医还有五千禁军来看望本候,若非我自伤肺脉蒙混,这侯府恐遭夷为平地。此后府里又多了许多双眼睛,不咳嗽不行啊……但面具带久了就在脸上生了根,拿下,难啊。”

那人接着道:“所以您今日遇到生面孔,才会忍不住『咳嗽』?”李嫁衣未置可否,离开了书房。

翌日,兄弟二人在会客厅静候李嫁衣一同用早膳,管事领着几名丫鬟带来吃食,得知二人欲辞别他说道:“侯爷起得晚,他昨日便吩咐了,若是二位想要离开则请自便,这是侯爷为二位备上的礼物,请务必收下。”说罢双掌一拍,两名家丁各捧着锦盒送至饭桌前。

江听涛不待义弟可否便收下礼盒,对着管事拱手道:“劳请转告侯爷,我兄弟二人多谢他的美意,这礼物我等便笑纳了。”管事又说道:“侯爷还说了,状元郎家祭过后务必来一趟侯府,届时可能会有杀害尊父凶手的确切消息。”

江听涛闻言身躯一震,而后不住颤抖,他躬身对着李嫁衣居室的方向施了一礼,道:“届时必定再来叨扰。”

……

侯府外江听涛打开锦盒,一股异香涌入二人口鼻,盒中盛满了形似金丝的絮状物,风胜雪问道:“这是什么?”

“南洋吕宋国朝贡的烟草,金丝熏,又叫十里闻香,这一盒至少价值千两白银。”江听涛陶醉的深吸一口。

风胜雪闻言感慨李候出手大方之余更好奇他会送什么礼物给自己,忍不住打开锦盒,入眼是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通体浑圆润泽,质地似碧玉。

他把玩端详好一会也没看出什么门道,身侧江听涛已是目瞪口呆。

江听涛惊叹道:“夜明珠!这么大?侯爷厚此薄彼啊!”

风胜雪不解:“这东西很稀罕么?”

“岂止稀罕,简直就是稀世!你若把它卖了,可保今后三代富贵,便是不卖,放在家里也省去不少灯油钱哩。”江听涛解释道。

“啊!这么贵重?无功不受禄,我得还回去。”少年转身欲归还礼物,却被义兄拽住胳膊肘,江听涛说道:“侯爷赠礼予你,代表他看得上你,你贸然归还岂不损他颜面?再者,夜明珠虽贵重,于他却也算不得什么。”

少年叹道:“这可是好大的人情……”

江听涛调笑道:“不用多想,侯爷乐善好施从不讨取人情。”

风胜雪不再多想,收好宝物和义兄消失在街角,殊不知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尾随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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