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二少奶奶做的?”

谢景修听了孟错的话,看着盒子里漂亮的海棠酥,脸上神情喜怒不显。

“是,青黛是这么说的。”

令孟错微觉讶异的是,谢阁老非但没有生气,连点心也留了下来,只让他把做给他的两个用油纸包了拿走。

挑嘴的谢大人喜欢吃这种花儿似的小酥点吗?

他吃了自己的两个,确实很好吃,对那位女汉子一样的二少奶奶也有所改观。

看不出这几个月来成天喝酒练拳的她居然有这样的好手艺。

谢景修不喜甜食,要说多喜欢那是谈不上,但他看得出这点心做得用心,做点心的人手艺也不一般,想到颜凝竟然还会厨艺,看来真是十八般武艺什么都学了个遍。

谢大人把这盒海棠酥放在那儿不动,装模作样地等到下午,让人泡了热茶过着吃了一个,鲜甜酥脆还不错,想了想把剩下那个也吃了,这一次感觉不仅嘴里甜,心里也有点甜齁,觉得肯定是颜凝糖放多了。

他虽然昨晚硬下心肠把她赶走了,但亲都亲了,还亲了两次,这种事情就像河闸放水,一打开就很难收住,那美妙的滋味实在是萦绕心间难以忘怀,上头。

原本不想再理她的,难为她做了点心,自己也回个礼吧。

谢大人回府后吩咐孟错拿了他房里那个金丝楠木锦盒送去给颜凝,就说是谢她的。

孟错机灵,自然知道这事不好张扬,主子才会让自己去而不是小厮丫鬟,便尽量避开人眼悄悄把东西给了青黛。

颜凝收到里面的绒花时先是楞了半晌,随后心花怒放,高兴得飞起,之前对公爹的怨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捧着头饰看了半天,越看越喜欢,一会儿戴上照镜子,一会儿又想小心藏好。

“你看,我说他喜欢我吧。”她得意地对青黛说。

青黛有些怀疑刚才孟错说的谢颜凝,大约是为了今天自己做的那盒点心。

可即使这样,也不至于特地还礼,儿媳妇给公爹做个吃的,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再看这头饰和锦盒,显然也不是仓促之间准备的,倒像是原本就打算要送给谁的礼物。

他是真的喜欢她,是两厢情悦,完了。颜凝还多少能看住点,训训也会老实几天,可是谢阁老要是动了心,谁压得住他啊?

这事情青黛也不能和旁人说,也不敢告诉荣亲王,一连苦恼了数日。

谢景修虽然送了礼物,人却并不见颜凝,颜凝也不敢忤逆公爹招惹他,院子里又没酒,时日多了就有些烦躁。

青黛趁机对她说,不如回荣亲王府小住几天,那里有的是好酒,正好问问其他几样东西在哪里,不然先把那几样给找出来。

颜凝想想也对,总这样拖着不是办法,派人和谢景修说了一声之后就回了娘家。

谢老爷听到管家林善礼来禀报颜凝要回门时,微微蹙眉,执笔写字的手僵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孟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颜凝走了之后自家大人周身空气异常沉闷,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他想想这位二少奶奶才收了礼物,也不回个谢字就回娘家了,确实有些不识抬举。

偏偏这时谢大人手上又多了棘手的公务。

西北来了军报,说北狄最近很不太平,游兵屡有犯境,时常把境内的百姓掠夺一空,有时还连人一起抢走,便向朝廷示警,看要不要在大同增兵扩军予以震慑。

大同总兵赵真是谢景修的亲信,用兵老练骁勇善战,有大将之才,也正是因为这样,首辅曹太师决计不会同意这封奏疏。

军机要事,却沦为朝堂争斗下的牺牲品。

不过世事难料,就在他以为颜凝的离开可以让他暂时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消息,使自己的心可以静下来,再也不要出现那晚亲吻她的冲动时,却又和她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地方重逢了。

兵部的奏疏被内阁打了回来,六个阁老之中,三个清流两个曹党一个不管事,看上去清流人多。

但奈何曹鷃是首辅,所有的事最终还是得要他拍板同意才行。

现在最反对赵真扩军的,是另一个曹党的阁老,暴躁的户部尚书魏冕,而首辅曹鷃虽然反对,却是另有顾忌。

谢景修便避开魏冕,特地上门拜访曹太师,私底下看看他的态度。

若尚有一丝余地,那他便联合其他内阁成员一起给他施压,替赵真争取一把;若他心意坚决,那也没必要这时候闹得鱼死网破。

“雁行,去年山西、河南两地旱灾,粮税少了上百粮银子,今年工部还要疏通河道……四川保宁府前些日子,又遭了夏洪,户部正计算着,要拨多少赈灾银子。国库吃紧,不是一两天了,这些你都应该知道,现下实在是没有余银给赵真扩军。”

曹鷃年逾古稀,须发皆白,老态龙钟,说起话来讲几个字停一停,说半句喘一喘。

谢景修坐在客厅下首,等他说完垂下视线淡淡说道:“扩军所需支出不小,下官自然明白,只是国家社稷以军情边防为重中之重。以赵真之能,北狄犯境若不是到了危及我大郑安危之时,也不至于会特意上疏。现今只是扩军,花的是小钱,能震慑到他们那是最好不过。若是舍不得这小钱,北狄狼子野心真打了过来,那时恐怕就要花大钱了,还望阁老明鉴。”

曹太师沉默半晌,忽然咳嗽两声,立刻就有婢女过来给他端上痰盂,另有人抚背,还有人托着漱口茶水,有人伺候擦嘴。

谢景修不动声色看着她们忙碌,忽而一笑:“阁老顾虑的也是。只是这增兵的事情,前日入宫时皇上问起,下官已经与圣上提过了,圣上还在等内阁的奏疏。若阁老觉得当下不宜扩军,还要烦劳您老上疏奏明圣上。”

曹鷃垂着老朽的眼皮,巍巍颤颤“嗯”了一声,“老夫自会禀明圣上。”说了一句又咳了起来。

谢景修浅浅一笑,整了整袖子起身告辞。

两人假惺惺地来回客套了两句,曹府下人便带着他离开了正厅。

他撩起袍摆,正要跨出厅门,余光瞥见边上的抄手游廊走过一排侍婢,其中一人身形十分熟悉,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在谢府三番两次惹麻烦的儿媳妇颜凝。

即使她脸上换了妆容,肤色涂深眉毛画浓,但那对小鹿儿眼和花瓣唇的小嘴谢景修绝不会认错。

他心里震惊到无以复加,但只是脚步略略踟蹰了一下,便若无其事地跟着侍从离开了曹府。

一上马车,他就把孟错叫进去黑着脸低声吩咐他今夜去荣亲王府找到颜凝偷偷递个消息,让她尽快来见自己,不许给人知道。

孟错看谢大人眉头紧锁,脸色难看至极,赶忙应下,也不敢多问,只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句“不许给人知道”到底是让自己递消息别给人知道,还是让二少奶奶去见大人的时候别给人知道。

一连两天孟错都没有在荣亲王府找到颜凝,她的房里到晚上都是空的,他问青黛,对方却笑眯眯地敷衍他,守口如瓶。

不过她倒是很热心地给翻墙溜进王府的孟侍卫打掩护,让他进出不至于被王府的护卫们察觉,并且暗示他颜凝很快就会回来。

就在谢景修的耐心即将耗尽,打算让林管家派人直接去王府把颜凝接回来时,孟错终于找到了她。

颜凝听到公爹要见自己,高兴赶紧换衣裳梳头,与孟错前后脚回了谢府,翻墙去了匪石院。

她兴冲冲地溜进谢景修的书房,看到他穿着一件淡茧黄缘松烟府绸道袍,腰间一条水黄绦,头戴诸葛巾,领缘袖口上绣着片片橄榄色的小竹叶,衬得修长高大的谢阁老清俊文秀,儒雅非凡,自觉脸上微微一烫,满心欢喜地给他请安,柔声问道:“爹爹,您要见我?”

谢景修正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扶着宽袖在练字,听到她进来头也不抬,只是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跪下。”

“嗯”

颜凝一看公爹脸色,暗道不妙,看来今天找自己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不可能是为了谈情说爱。

她老老实实走到谢景修身边跪了下来,暗暗猜测公爹生气的原因。

谢景修写完一页纸,把那支中楷狼毫搁在红木笔架上,在颜凝期盼的眼神中换了一张宣纸,拿起笔凑近虚起眼睛细看,蹙眉拔掉了毛笔尖尖上两根伸出头的细毛,沾了墨汁又提起笔从头练起。

颜凝才刚有点小盼头,结果看到公爹还是不理她,眼神一暗失望至极。就在她心里唉声叹气的时候,谢景修却开口了。

“在曹府当丫鬟当得可称心?”

颜凝闻言一怔,心道糟糕,这事情怎么会被公爹知道。

虽然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当务之急是赶紧认错。

于是立刻苦着小脸娇滴滴地道歉:“爹爹,是我错了,您别生气。”

谢景修面上淡淡的,但心里已经怒极,他为了两人名声强行压抑日夜折磨自己的情火爱欲,一而再再而三地忍痛拒绝她,两个人到现在还没违背天伦,全靠他一个人抵死挣扎地撑着。

可是她倒好,乔装打扮去首辅家里偷东西,万一被抓住了,谢家岂不是要沦为整个朝堂的笑柄。

他怒极反笑,对她讥嘲道:“哈,你这话说了太多遍,我都听腻了。”

小颜凝心想今天不好好交代清楚,想方设法给老头子顺气,恐怕过不了这一关。

“爹爹,我知道错了,您先坐下,听我慢慢给您说好么?”

谢景修合上眼睛吸了口气,复又睁开长叹一声,实在没心情继续写字。

干脆放下笔,走到椅边上撩起衣袍坐下,振了振袖沉着脸看向颜凝,不冷不热地说道:“好,你说吧。”

“就是和上次的玉佩一样,我得去曹太师家里找一个玉爵,所以扮作洒扫的婢女混在里面。曹府下人多,来来去去地换人是常有的事,就还……还挺顺利的。”

颜凝被公爹阴沉的眼神看得心虚,越说声音越小,说道最后,突然起死回生地来了一句:“我已经拿到了,不会再去太师府了,真的!爹爹您信我,别生气了。”

谢景修“呵呵”一笑,“这么能干,我是不是该夸你两句?”

被他这样一说,颜凝又泄了气,低下头去抿抿樱唇,愁眉苦脸眼睛里开始泛潮。

“不许哭!”谢阁老一看她又要故技重施,在泪水留下来之前先下手为强,冷着脸凶了她一句。

“除了曹府的和谢府的,还剩三件,荣亲王是不是也要让你去偷?”

“爹爹怎么知道?”颜凝惊讶地抬起头,暂时忘记委屈,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公爹。

“怎么知道的都好,我就问你是不是还要去偷其余三件,你表舅手下就没其他人可以用了吗?一定要让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家到处帮他冒险偷东西。”

谢景修一反平时说话慢条斯理的习惯,语气显得有些烦躁。

颜凝眉头拧作一处,无奈地说:“我知道爹爹担心,也不愿意我做这种事给谢家丢脸。但这件事事关重大,只能我亲自去,表舅他只信得过我,我也不敢让他随便托付给旁人。”

谢景修看着颜凝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对她淡淡地说道:“我明天让林善礼把库房钥匙给你,你去把你要的东西找出来拿走,以后都不要回谢家了,我会让谢衡与你和离的。”

颜凝一下子愣住,呆呆地看着公爹,眼眶里逐渐蓄起泪水,没一会儿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就此一发不可收拾,跪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哭泣起来。

谢景修起身走到她面前,弯腰伸手扶她,“起来吧,你以后都不是谢家的儿媳了,不用跪我这个说话没人听的纸人公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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