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临安,烟雨朦胧的西湖,仿佛被笼罩了一层轻纱,在这一片湖光水色之中,接天弥漫的水汽与连绵缭绕的云雾交织着,在飘浮,在升腾,湖中,荷叶铺展莲花盛开,满目的青翠与沁香的妖娆,在这和风细雨里随波荡漾,承露摇摆,江南的婉约,犹如一幅轻墨淡水的动人丹青,在这一方天地,洇染而开。

湖中画舫往复声乐不息,但堤岸上,却是游人渐少,此时一名少女,高举双手遮着头顶细雨,一边奔跑跳跃,一边娇喊嬉笑,全然不顾他人投来的怪异目光,尽管鹅黄的衣衫已被打湿,却丝毫不影响她快乐的心情。

不远处,三个人影尾随其后,鬼鬼祟祟显然不怀好意,当中一位个子最高,长相壮实的汉子擦了擦满脸的雨水,终于忍不住吐了口唾沫,抱怨道:“大哥,这野丫头是不是存心戏耍我们,咱们一路跟到现在,可是连毛都没摸到一根。”

那被唤做大哥的年长汉子皱了皱眉,转头问向一旁精瘦矮小的汉子道:“老三,你怎么看?”

那瘦个儿看着年青,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却长得贼眉鼠眼,此时回道:“咱们现在也看出来这丫头不简单,看她穿着哪里像个寻常家的,依我看,咱们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那壮汉听罢,立时拧眉瞪眼道:“咋?这就算啦?你早干嘛去了,现在才说不干?”老三小声支吾道:“我不是怕捅到马蜂窝嘛。”

“那倒未必。”

老大摇头道:“看她先前出手虽然阔绰,但又像是不曾见过世面的,要是官宦家的千金哪会这么没体面。”

壮汉点头附和:“可不是,依我看又是哪个旮旯里的员外郎上京找门路来啦。”

老三仍有疑虑,提醒道:“看这丫头,好像会点功夫。”

壮汉嗤笑一声,不屑道:“一个小丫头,便是懂点功夫又能练得了几年,难道会比当年那位周女侠厉害?”

他说到此处,甚是自得,眼见他又要吹嘘出什么花来,老大赶紧打断他道:“你可别乱来,这么好的货色,那位吴掌柜一定愿意出大价钱。”

壮汉脸皮一抖,似乎对这位吴掌柜极为忌惮,吸了口气烦声道:“嘿,好不容易碰到这么个标致的妞儿,肉到嘴边吃不到,真是憋死老子了。”

瘦小的老三赶忙赔起笑脸道:“二哥不是还有那位周女侠解闷儿么,待会儿回去,尽可让她好生侍候就是。”

壮汉一听他话顿时鼓起两只鱼泡般的大眼,叱骂道:“狗屁的女侠,不知脏净的东西,比婊子还不如。”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狠狠吐了口唾沫,末了又骂道:“贱货!”

老大不以为然,摇头叹道:“这位周姑娘经吴大掌柜调教,能让她出面的非富即贵,这等身价,岂是那些青楼女子能比得了的?”

老三赶紧恭维道:“可不是,二哥既有吴掌柜的特许,这等福气,小弟当真羡慕不来。”

壮汉听了,这才脸色稍霁,感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谁能想那姓周的堂堂侠女,竟会是个淫娃荡妇?”

老三却是默然,神色凝重道:“大哥,你说吴掌柜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那周瑾虽说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出身,可好歹也算小有名气,她就这么甘愿受人摆布?”

老大摇了摇头道:“这伙人深藏不露,我看吴掌柜背后也是另有高人,咱们还是不要牵扯太多,不然到时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续道:“至于那姓周的为什么甘愿做个暗娼,难道你就没发现她如今的名声,比以前大了不少吗?”

壮汉嘬了个牙花,不可思议道:“就为了这点名声,什么脸都不要啦?”

老大苦笑一声,叹气道:“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能怎样,咱们干这些掉脑袋的营生,不也是图个利么。”

壮汉不再说话,当初他用下三滥的手段擒得这位爱管闲事的女人时,并不知道这是位名传两浙的侠女,等经过一番奸淫,辗转卖给吴掌柜后,这才从他口中知晓,便是从那时起,兄弟三人自知没了退路只得搭上对方这条大船,由原来的偷盗改为了劫人。

小雨霏霏,淅淅沥沥,不见停止,反倒越下越大。

何半仙坐在自己的搭蓬下,看着那些未曾被这雨水浇去兴致的才子佳人,望着伞下那一抹抹动人的婀娜,正试着分辨哪几位是哪家的花娘,哪几位又是哪家的“女校书”,就在此时,一个人影猛地扎将进来。

生意进门,何半仙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坐直身子道:“这位小娘子,是算卦还是测字?”

少女正低头自顾抖着衣衫,听了这话,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这才抬起脸来。

何半仙迎面望去,只觉眼前一亮,不由暗自喝了声彩。

好一个娇俏烂漫的精致丫头!

好一位明艳绝伦的亭亭少女!

仿若误闯人间的花妖草魅,古灵精怪,娇媚可爱,又似落入凡尘的九天玄女,丰姿绰约,明艳动人。

何半仙一时竟看得痴了。

“铁口神断?好大的口气。”少女瞅了眼边上的幌子,鼓了鼓腮帮,闪着一对点漆般的双眸,扬起嘴角嗤笑道:“尽说大话,你真个有这么厉害?”何半仙挺了挺胸膛,笑道:“小可在这儿摆了十几年摊子,不见有人来砸我招牌,想必还是有几分准的,姑娘若是有意,这样吧,我先赠你一卦,如何?”少女来了兴致,眉开眼笑道:“好啊好啊,姑奶奶正想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何半仙倒也不虚,一边递纸笔过去,一边问道:“姑娘是算前程还是测姻缘?要是想好了就出个字吧。”少女拿过笔也不落坐,随手写了个字,拍手道:“那就先算算前程。”何半仙取过来一看,凝眉摇头道:“只怕姑娘的将来颇多不顺,命途坎坷啊。”

“哦,怎么个不顺?说来听听。”少女依旧嬉笑言欢,浑不在意。

何半仙道:“姑娘可是江湖中人?”他虽是问,神色间却是自信满满。

“咦,你怎得知道?”少女这才露出一丝的惊讶,她低头瞧了瞧自个儿,骤然明白,双目一翻不屑道:“就凭我这身打扮?”

何半仙摇头笑道:“这天下间习武之人可不见得全都是江湖中人,这江湖之人却也并非全是习武之人。”

少女暗自点头似觉有理,不禁愈发好奇,歪起脑袋追问:“那你说说,你怎么断定我是江湖人的?”

何半仙指了指桌上的那个字,道:“姑娘请看,你写的这个字,草字打头,谷字在底,所谓:‘草屋片瓦容身,山野谷穴栖人’,正是暗合居无定所四处漂泊之意,不是乞丐便是行走江湖的草莽中人,我看姑娘决非乞丐,那便只能是江湖之人了。”

少女嗤了一声,意有不服,撇嘴道:“强词夺理,照你的意思,我刚才要是写个宝字,岂不得是个金玉满堂的大富之人了?”她还欲再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下又止住了不言。

“可姑娘偏偏就写了这个『蓉』字。”何半仙叹声道,“时也,运也,命也,姑娘的将来注定要劳碌奔波,命运多舛。”

少女莞尔一笑,依旧心中无碍,暗道自己的爹爹可是江湖五绝之一,家里又是钱财不缺,当真便如‘宝’字一般,纵然自己现在赌气离家,难道做爹的还真不来管自己不成。

少女正是黄蓉,东邪黄药师的宝贝女儿。

黄蓉一屁股坐到椅上,拍了拍那个“蓉”字道:“那你再算算姑奶奶的姻缘,这字底下的『八人口』,你总该不会说,是我将来会有八个夫君吧?”她说着此话丝毫不觉为羞,倒像个玩童,眼里嘴角净是戏谑,仿佛就想着看对方怎么出丑,却如何能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将来果真应了这八夫朵妻之命。

何半仙拈着颌下青须,浅笑摇头,缓声道:“你我薄缘已尽,姑娘若想再算,请付卦金十两。”

十两的卦金,可谓要价极高,不料黄蓉想也不想,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拍到桌上,“算来听听,姑奶奶的夫君到底如何?”

何半仙面皮一抖,他此前看这少女并无诚意,便胡乱说了个价想让她知难而退,不成想这丫头还真就拿了钱出来,但自己又哪里会跟钱过不去,当下呵呵一笑,取了银子收入怀中,这才道:“姑娘前途既明,将来自要嫁个江湖人这才门当户对夫妻和谐,你也不用失望,听我好好给你算一算。”他喝了口茶,悠然自得道:“蓉,芙蓉也,独冠群芳,艳美而不自藏,这字既出姑娘之手,也如姑娘的姿容一般,倒是应了这美艳之名,又有前人称赞芙蓉『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这般坚毅高洁,刚正不屈的风骨,那便是要应在姑娘的夫君身上了,想来日后你的男人定是位顶天立地,英勇气慨的江湖好汉。”

黄蓉先前听得他夸赞自己美貌,本就心中窃喜,又听他说自己将来会嫁个英雄般的好男儿,不由暗中点头自觉理所应当,脸上不自禁已是喜笑颜开,一时间倒是也少了几分捉弄人的心思。

那何半仙见她笑靥如花,姿容绝美,便是看着也觉赏心悦目,正想再说几句顺耳的好话,陡见她一双妙目忽地泛润水汪,其间媚光闪动,湿意朦胧中,恍惚间只觉秋波微荡,潋滟妖娆,直教人心乱意牵,心痒难耐,恨不得立时上前将她好好疼爱一番,好在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何半仙不由心头一震,暗暗吃惊:“好一个桃花渐欲迷人眼!”正待细瞧,又哪里还有刚才的半分影子,仿佛昙花一现,转瞬便消失不见。

“这少女刚才分明是桃花之相,怎地又没了,难不成是我眼花?”何半仙心中沉吟,一时狐疑万分。

这天下之人千千万,每一人有每一人的样貌,虽有相似却绝无相同,因而才有面相之说,这“桃花渐欲”便是桃花相的一种,此面相者虽好风骚善惑人心,却与同为淫色的狐媚相不同,一个是诱惑人的魅惑,一个却是蛊惑人的媚惑,桃花只是随风飘香,狐狸却是淫乱作祸。

此时细雨渐止,黄蓉游心未减,当下起身便走,只把这算卦测字当做游戏一般,徒留何半仙愣在原地沉思不解。

“臭丫头,这次看你还往哪里跑。”不远处,三人中的壮汉眼见黄蓉的背影往小道而去,不由心中大喜,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小道曲径通幽,虽僻静却景美,黄蓉漫无目的,一路走走停停,不觉间已不知身在何处。

三人跟在后面,眼见四周再无旁人,壮汉拔步追上,挡住去路调笑道:“丫头,一个人玩太闷,不如陪大爷耍耍?”

黄蓉眉眼一弯,脸上顿时挂起笑意,她背负双手,就这般俏生生立在当中,笑嘻嘻道:“好啊,我正无趣,你想怎么玩呀?”

壮汉见眼前女子没有丝毫的胆怯,不禁一愣,暗中嘀咕:“莫不怕是个傻子?难不成是陷阱?”他下意识睃了眼四周却并无发现不妥,为免节外生枝,当下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哈哈一笑走将上去道:“好说,这天底下恐怕没有比这男欢女爱更好玩的事啦。”他说着已到近前,话音刚落,猛地抬手直扣黄蓉肩头。

眼见一只大手往自己身上抓来,黄蓉依旧嘻笑连连,不但不闪不避,反而挺身前凑跃跃欲试。

那壮汉见她如此不由双目一凝暗道不妙,可他毕竟功夫不到家,这使出去的力一时间又哪里收的回来,手掌甫一交触,便听“啊”地一声惨叫,就见那壮汉仿若被什么东西咬到了一般,猛得缩手退了回去,捂着手掌一时疼得连背都佝偻了起来。

“老二,咋回事?”那年长的老大明明见这少女不曾动作,便让自己三人中功夫最好的老二吃了亏,心中不由大惊,赶忙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挡在胸前,他弯腰蹬腿,作出豹突之势,眼中余光却不时偷瞄周围四处,想着一旦事有不利,便要立即逃走。

“妈的,这丫头身上有刺,疼死老子了。”那壮汉缓过劲,握着鲜血淋漓的一只手,一边扯下腰带胡乱包扎,一边紧盯黄蓉,忌惮之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出手。

那老大听他这般说,料想是这丫头穿了什么防身之类的护甲,心里反倒放松下来,当下出声喊道:“她身上有护甲,你攻她下三路即可。”壮汉听得他提醒也反应过来,嘿了一声道:“瞧我这脑子,老子怎么没想到。”他见黄蓉犹自笑嬉嬉地束手傲立,心中愈发恼怒,不由甩了甩受伤的手掌,呲牙道:“别以为穿了护甲就有恃无恐,哼,等老子扒了你这身刺猬皮,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说着便又气势汹汹的大步迎了上去。

黄蓉自小练武,虽时常偷懒耍滑,但毕竟家学深厚为人又机敏聪慧,眼下便是有十个这般的壮汉亦是伤不得她半毫,此时见他抬腿来踢自己膝盖,嬉笑间倒也不慌不忙,她半转侧身,足尖只稍一点,当即便踢中了他腿弯处的穴道,等壮汉腿上酸麻收不住力堪堪扑倒之际,黄蓉早已闪到了他身后,不由分说,照着那撅起的屁股就是抬腿一脚,这一脚黄蓉可是使全了力气,直踹得那壮汉飞扑出去,摔在地上足有几丈之远,口中更是啃了一嘴的污泥,连牙齿都被磕掉了一颗。

“哈哈,恶狗扑屎,的确好玩。”

黄蓉拍手大笑,走上前去一脚踩住壮汉的背心,戏耍道:“你这大狗这么爱咬人,姑奶奶今天非拔光了你的牙不可,叫你以后还敢不敢再乱咬人。”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踩住的腿上抽出一把分水峨眉刺,用剑身拍了拍地上男人的面颊,嬉笑道:“还不快把你的狗嘴张开。”

底下的壮汉此时只觉后背上仿若压着一尊石像,加上自己的一条腿知觉全失,哪还不明白这是踢到了一块铁板,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当下赶忙求饶道:“女侠饶命,是我这狗眼不识真英雄,还请女侠大发慈悲,饶了我这条狗命吧。”他一边磕头,一边竟呜呜地哭泣起来,模样甚是可怜。

黄蓉撇了撇嘴,嗤声道:“大男人还哭鼻子,真不知臊,我又没说杀你,不就拔几颗牙么,瞧把你吓的。”壮汉讨饶道:“没了牙小的吃不了东西,不吃东西,小的就会饿死,还求女侠饶过小的吧。”

“那我可管不着,又不是我饿死。”

黄蓉将剑尖抵住他脖颈,又逼迫道,“再不张嘴,我可要刺啦。”她虽年纪尚小,但从小被父亲带大,哪里会是个心慈手软之辈,只待对方一个不老实,她便真要扎将进去。

站在不远处的老大见这小姑娘厉害,哪还敢轻举妄动,他倒也干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拱手讨饶道:“不知小仙子下凡,我等多有冒犯,还请仙子高抬贵手,饶恕我等。”那作为老三的青年立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他想不到自己的大哥还能这么的——无耻。

“喂,你这老头真不要脸,不过话倒是蛮好听。”

黄蓉听他称作自己仙子,心中自然欢喜,正想着要不要就此放过他们,陡听那青年叫了声“小心”,她不愧为机敏过人,动念奇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她足尖一踩,侧身飞跃而起,犹如一只轻盈的小雀,在壮汉头顶打了个旋儿,轻轻巧巧便落到了另一侧,此时再看原先那边,尘粉漫天,飞飞扬扬,却是底下那壮汉趁着她不备,撒了石灰出来。

“哎哟!”那壮汉被黄蓉在背上一踩,看似无力,实则暗藏内劲,直疼得他嗷嗷大叫起来。

原来他先前哭饶卖惨都是假装,就等这一时,黄蓉当下动怒,气鼓鼓道:“你可真不知好歹,还敢跟姑奶奶耍阴招,作死么?”说着,挺出峨眉刺,一下扎进了壮汉的脖子,出手竟是毫不迟疑。

剩下两人见她这般心狠手辣,悚然一惊,当下转身发足奔逃而去。

黄蓉也不追赶,拔出峨眉刺在壮汉身上擦拭干净插回脚上,这才仿佛没事一般,施施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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