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就跟着赵野(小修)

短短一句话,原婉然吐出每个字,都像推送千斤石头,必须硬着头皮下死劲,才能从舌尖送出。

当秘密出口,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呼吸却轻快许多,那些害怕秘密泄漏的恐惧、紧张、忧虑、心虚……

各种令人沉重不安的心绪,随着话音消散在空中。

旧的烦恼去了,新的又压下心头,往后流氓地痞或许会盯上她调戏找岔子。

想到这里,原婉然忍不住害怕,却不后悔,她该做的事就得做。

她缓缓气,又说:“赵野做人没有不规矩的地方,大家别听信我嫂子胡说。”

赵野低头注目原婉然,那张小脸依然没多少血色,但眸光清明,一片义无反顾。

纵然是扞卫亲夫,这样神色也太倔烈,他的小妻子道出双夫秘密,必然还有别的缘故。

外围仓鼠般吃枣的姑娘,齐刷刷掉了手上枣子,引弟一整笸萝带枣子翻倒地上。

李大猛掏耳朵,其他诸人亦半信半疑,唯独武神庙庙祝官老爷子,老僧入定般平静。

蔡氏受到反驳似乎正中下怀,拍手大笑,笑出眼泪。

“此地无银三百两,破货和小叔私通,害怕纸包不住火,撒谎想躲过问罪。”

原婉然早料到蔡氏没好话,却不意她如此欢畅。因摸不着对方路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正头夫妻,哪来私通不私通?”

蔡氏笑问:“正头夫妻讲三媒六聘摆喜酒,你们有吗?”

“……你们劝相公,如果他们回不来,我会落下克双夫的恶名,让他们先向人说是一夫一妻。相公他们替我着想,答应了。”

“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这话?证据呢?”

原婉然语塞,彼时兄嫂诓人全凭一张嘴,她和韩一兄弟何来证据可搜集?

她苦苦思索,灵机一动,忙答言:“媒婆能作证。”托媒提亲,韩一这边言明了双夫娶妻。

赵野在旁提醒:“以你嫂子这口气,媒婆八成作不了证。”

果然蔡氏咯咯笑:“你们下阴曹地府找人吧,媒婆去年死了。”

范秀才哭丧脸劝道:“原嫂子,别折腾了,大伙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呸,书读到屁眼里,这点帐都算不清,”蔡氏插腰指向赵野两人,“小叔尽可和寡嫂成亲,叔嫂通奸可不同,公刑绞死,私刑浸猪笼。大家论罪,咱们未必会死,他们两条小命肯定玩完,究竟谁该怕谁?”

原婉然恍然大悟,蔡氏为何咬定她和赵野私通:他俩若道出夫妻关系澄清,蔡氏能以人证物证全无,反控他们心虚,砌词掩饰奸情;若绝口不提,蔡氏照旧能揪着叔嫂私通大作文章。

不论如何,轻则鼓动村人用唾沫星子淹死她和赵野,重则闹到动公刑私刑,进可攻,退可守。

蔡氏转向村长说:“破货跟赵野没行过婚礼,便嚷嚷两人是夫妻,肯定有一腿,村长,你喊人来,把奸夫淫妇捆了沉塘。”

村长此来只打算分点好处,闹人命什么的干系太大,连忙摇手,“不可胡来,不可胡来。”

“他们是夫妻。”

一道女声说,短短五个字,声音沧桑,但吐字柔媚圆润,气韵空灵,送进人耳里,如同一帖清凉剂轻轻熨贴,叫听者说不出地受用。

“谁撒骚放屁?”蔡氏厉声问。

众人静默,你看我,我看你,无人能答题。

“这女娘的声音从前没听过……”邓大娘说。

“对,在场都是熟人,彼此声调都熟……”

“……可这儿没陌生人……”

大家脑里不约浮起白日闹鬼的猜想,连蔡氏都静了。

李大的大嗓门突然炸开。“官老爷子,你病了吗?”

官老爷子皱眉,双目紧闭,偏白的面皮此时红成重枣色,跟他供奉祭祀的武神有得一拼。

大家纷纷关心,官老爷子半晌睁眼,神情毅然张开嘴巴。

“小韩嫂子同赵野是夫妻。”美妙的女声再度响起。

韩家院子鸦雀无声。

官老爷子,堂堂七尺大汉,威仪慑人,嗓子竟娇如女子。

李大猛掏耳朵。

于此同时,美妙的女声继续传来:“我不爱说话,村人当我哑巴,神前诉心事委屈都不回避。人老了,忘性大,不拘听到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全记不起来,唯独小韩嫂子这事,记得特别清楚。”

官老爷子看向原婉然,“这两年,小韩嫂子每月进庙烧香,晴雨不改,可知心诚。好些回,我听到她祝祷:‘武神爷保佑信女夫主韩一、赵野平安归来’。她和赵野若无夫妻名份,为何要向武神爷撒谎?武神爷神通广大,明察秋毫,必不受凡人糊弄,反要降祸于她;倘若小韩嫂子以为神明无能可欺,又何必礼拜武神爷?”

蔡氏跺脚,“破货每月进香,定投了不少香油钱。”

官老爷子正色道:“你们说同小韩嫂子生了误会,托我当和事佬,我才来。庙外的是非我不知道,不便多言;庙里的事,我既亲耳听得,便照实说。你若不服,我们一齐向武神爷发誓。”

蔡氏听到“发誓”二字,噤声不语,一会儿眼睛一亮,昂首向天竖起三指。

“成,我发誓。我原家只把破货嫁予韩一,没赵野的事,假使我骗人,肚里的孩子就——”话犹未完,原智勇一唬把她扯往旁边。

原智勇耳语:“亲生骨肉……”

蔡氏甩开他,往自家肚子比划一圈,“圆的,我还爱吃辣。”

原智勇不响了,孕妇肚圆嗜辣,俱是怀女胎的?象。

蔡氏回头走来,“我原家只把破货嫁予韩一,没赵野的事,假使我骗人——”

赵野接口:“你弟弟蔡重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蔡氏面色大变,片刻嘶声道:“你好狠毒!”

“放心,”赵野笑道:“你以实话发誓,蔡重绝对平安。反过来说的话……你明白后果吧?”

蔡氏额角冒出黄豆大汗粒,脸上肌肉抖动。

赵野闲闲道:“快发誓,叫我们好等。”

蔡氏咬牙,抚肚喊道:“哎哟,肚子疼,肚子疼,动了胎气,这准是——”正要戟指向赵野,赵野快一步开口。

“武神爷看不下去你利用他血口喷人,哪怕誓只发一半,也要追究到底。”

此话一出,蔡氏装病嫁祸赵野的路子给封死了,她口里像塞了看不见的大鸡子儿,张着嘴巴,只是说不出半个字。

赵野向官老爷子一揖到地,“谢老爷子还我们夫妻清白。”原婉然跟着深施一礼。

赵野环视众人,那双转盼多情的眸子扫过姑娘堆时,姑娘们胸口小鹿乱撞,忖道:他在看我,他这般看我,莫不是看上我了?

转眼赵野长手一伸,轻轻揽过原婉然肩膀。

原婉然身子一僵,与丈夫当众搂抱有违礼法,可这当口一家人正该齐心向外,她闪躲了,赵野面上要不好看,便低头木木不动。

赵野说:“当年原家夫妇贪图我们兄弟俩出的聘金高,只字不提双夫娶妻,哄我娘子出嫁。我娘子过门之后,晓得真相,已经晚了。”

“原智勇等着聘金救命,可怜我娘子顾全两家体面,委屈认命。尽妻子本分服侍夫婿,温柔恭顺。”

原婉然在旁耳根发热,忖道:我抡过菜刀砍你。

“我们兄弟俩找原智勇算账,我娘子顾念手足情份,还求我们别动他。”

原婉然在旁面颊发辣,忖道:我不过担心大哥喊叫,要招来外人探听。

“她兄嫂却不知悔改,觑我们兄弟迟迟未归,逼她改嫁,串通外人诬陷她。赵某把话放这里,我们兄弟俩个个眼里不揉沙子,但凡妻子有丁点不贤之处,绝容不到如今。”

蔡氏自打嘴巴在先,官老爷子作证在后,足证蔡氏言语不可信。

现今赵野这话委婉表示原婉然于妇道上毫无缺失,村人敞开了嘴,对原家夫妇指手画脚。

原智勇臊红脸,摸摸鼻子要拖蔡氏走,脚踝忽然大痛。

他叫了一声,摸向受狠咬的脚往地下看,一抹黑茸茸身影扬着尾巴,四脚爬爬一溜烟闪回人群后。

蔡氏受众人冷嘲热讽,居然又笑了,两只眼剜向原婉然,道:“破货,别得意,赵野不是好东西,你跟着他,没好收稍。”

原婉然蹙眉,“你别再诬赖好人,相公待我好,我乐意跟着他。”

蔡氏豁出去了,嚷嚷着:“可不就是‘相公’吗?你这相公在窑子里土生土长,跟他娘一块儿卖肉,亲娘做窑姐卖屄,儿子换个花样,做相公卖屁眼。”

妓院在一般女子心底,就是个犯天条的下流地方,蔡氏言语又粗鄙,原婉然恶心地一哆嗦,随即肩膀变轻——赵野收回轻揽她的手。

除了收手,赵野不曾有别的行动,包括驳斥蔡氏。

原婉然疑惑,蔡氏谎言恶毒,而且辱及赵野双亲,再窝囊的人都吞不下这口气,何况赵野这个不受欺侮的主儿?可为什么赵野不吭声?

她灵光一闪,记得两年前赵野曾说:“男子汉大丈夫,没钱,宁可卖自己屁股也不能卖老婆。”

,她至今不明白“卖屁股”什么意思,但当初那话对照蔡氏所言,居然有些接得上榫。

岂难道赵野当真出身妓院,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蔡氏嚷道:“窑姐的儿子、卖屁眼的相公,谁跟他沾上边,谁丢光祖宗十八代的脸,正经人躲都来不及,你还乐意跟着他,不要脸。”

赵野身世揭露得太突然,原婉然不知所措。

遭人冤枉清白,还有分证洗清的一日,万一赵野来历确实如蔡氏所说,出身最受轻贱的下九流,往后谁逮着这事当把柄作文章,她遇上了只能憋着,毫无辩白余地。

赵野笑道:“大妗子,你怕丢祖宗的脸,当初何必和大舅子哄骗小姑子,设计她嫁给我?”

原智勇面色铁青,他妻子揭发赵野老底固然能叫赵野没脸,却也把他们夫妻俩显得更不是人:明知赵野身世不堪,还变着法子哄骗亲妹妹出嫁,好换聘金救命;现在又过河拆桥,中伤亲妹名节,揭妹夫短处。

村人对原家夫妇露出的鄙夷无以复加,然而对于赵野,也不复稍早亲切热烈。

邓大娘、郑大娘和官老爷子夫妇等有些年纪的村人还能尽量不显出异样,其他人看向赵野的眼神,或多或少像观赏畸形怪胎,对这个形体与自己大致相似的活物感到新鲜好奇,又厌恶恶心,不愿承认他属于同类。

赵野迎视众人,俊美的容颜恒常慵懒浅笑,彷佛司空见惯当下这般局面与对待。

原婉然见状,莫名一阵难受,胸口一热,不假思索当众探向赵野的手。

她的指尖触着赵野时,赵野即时低头瞥来,笑容依旧,眸底却依稀射出冷光,戒备森严,拒人于千里之外。

原婉然不期然记起韩一受伤、赵野向她问罪的凶戾模样,本能蜷回手指,肩头往后缩了缩。

可犹豫刹那,她对赵野的感激之情到底占了上风。

当她畏惧人言,赵野便隐暪丈夫名份;当兄嫂百般诋毁她,赵野替她撑腰。

现在赵野受到孤立,她不能任他落单。

原婉然乍着胆子,再向前探手,缓缓地,轻轻地触向赵野,以备他一露不悦便随时收回,不招他烦。

赵野对上原婉然乌溜溜的眼睛,里头神气怯怯的,很温柔,带着安慰讨好的意味,教他想到兔子、绵羊或小鹿那类活物,虽然温驯但十分羞怯,一有风吹草动不对劲,便会立刻逃回老窝,再也不出来。

当她的食指中指搭上自己的手,赵野不觉几乎屏息,刻意纹风不动。

他的不回避给了原婉然勇气,像胆小的孩子猛地提口气,大跨步跨过身前深坑,她的手添了力道握住他的,另一手附上他同边腕上。

赵野的臂膀结实,手大而指头修长,原婉然触着他,突然兴起一个念头:赵野或许比自己强壮外放,却同她一般,一般的孤单。

这样的猜度真也好,傻想也罢,总之韩一不在,世上她只剩赵野这个家人可以彼此依靠。

他俩性子南辕北辙,成亲至今,总免不了跌跌绊绊闹别扭,但原婉然感觉得出,赵野有心照顾、也尽量周全她。

这个丈夫出身也许低微,对她的诚意却强过身家清白的她兄嫂千倍万倍。

霎时,原婉然豁然开朗,下了决心。

“我就跟着赵野。”原婉然转头对蔡氏说:“不管他爹娘怎么样、他以前怎么样,他真心待我好,这才至关紧要。”

半晌,她的手被轻轻回握。

“狗男女!”蔡氏双目通红,张牙舞爪往前扑,赵野立刻挡在原婉然身前。

原智勇拉住蔡氏,“娘子,求你别闹了,我们说不过,打不过。”

蔡氏挣扎哭叫:“阿重受苦受难,凭什么他们好好活着?”

赵野冷笑,“你尽管闹,闹上衙门,判你夫妻俩流放,看谁照顾蔡重?”

蔡氏逞凶斗狠的气势一瞬泄个精光,整个人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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