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胜狮伏象,隔世镜花

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猛然起身,魁梧的身材几乎撞翻小几,满几的图纸文卷散落一地。

“钟声……是玄泉钟!”

宏亮的钟声响彻云霄,音源虽十分遥远,但那种似乎能穿透身体的震动却清晰而深刻,刹那间不禁令人产生亲临现场的错觉。

九嶷山距南陵城有数十里之遥,能够超越距离限制,如此震撼人心的声响,也只有传说中的镇山神器玄泉钟才能办到。

邓苍形掀帐而出,营地里马匹人立、仰天嘶鸣,架着轳辘的井口突然冲出七八尺高的水柱,白花花的水柱顶窜上半空,年轻的士兵们手足无措,顿时乱成一团。

曲延庭扶刀奔来,沿路喊道:“各伍节制下属,万勿慌张!马曹速将马匹蒙上双眼,莫要惊扰了中郎,违令者斩!”大营左近多是新军,众人听得呼喊,不由自主望向中军大帐,一见邓苍形站出帐门,心里彷佛有了依凭,各伍伍长连声呼喝,清点人数,转眼便恢复了秩序。

负责照料军马的马曹兵赶紧将马匹的眼睛蒙上,厩里的骚动逐渐平息。

只有井中仍不住溢出泉水,为免饮水无端浪费,曲延庭唤人搬来一块巨大的车轮石封住井口。

邓苍形见他应变娴熟,心念一动:“莫非城里的水井,都有此异状?”曲延庭低声道:“我从城西行来,沿途的井栏、陷坑里都溢水不止,只得叫人堵上。中郎,我看九嶷山那头出事了。”

“怎么……”邓苍形有些意外,突然一凛:“瓦鸺没有回报?”

“一刻之前就应该回报的。”

瓦鸺一到南方,便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在南陵与六合观之间布下明暗六十五条联系通道,无论发生何事,至少有十三条管道能同时传回消息;在“传递情报”与“快速反应”两方面,瓦鸺甚至还在直属军师的暗行密哨“血薇”之上,堪称是天武军中最优秀的秘密情报部队。

移防南陵这六个月以来,瓦鸺从未发生过迟误回报的情况。

“是那一组延迟了回报?是鸮形、望月、诱鳞,还是栖亡?”

“四组都没有回来。”曲延庭面色凝重:“一刻前,他们全都断了音讯。”

可恶!邓苍形捏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几欲淌血。

他面色一沉,回头问道:“‘负厄’呢?有没有消息?”

曲延庭摇了摇头。邓苍形浓眉微挑,陷入沉思。

瓦鸺一共有五组编制,其中“鸮形”、“望月”、“诱鳞”、“栖亡”四组各自负责建立十六条平行通道,平日轮流监视九嶷山,以及进行敌情侦察等工作,唯有第五组“负厄”不同,移防南陵的半年间,这组人不受行军司马曲延庭的指挥,不担任日常的侦巡勤务,只专心构筑一条紧急联络的管道,这条信道将于最危急的情况下自行启动,第一时间接手其余四组的任务,把军师所交代的“宝物”运送出来。

“负厄”就像是一只隐匿深林的猫头鹰,既不接敌,也不与其它四组联系,只潜伏在最后一条秘密通道里。

“负厄”的音信一断,就代表最紧急的应变机制已然启动。

地面上突然传来某种奇异的震动。

“是钟声所造成的余震 ?”邓苍形回过神,忽听风里传来一阵诡秘嘶鸣,非驴非马,隐隐与地震相合。

一名亲兵飞奔而来,面色铁青:“中郎,不好了!邪火教又打来啦!那怪物好……好生巨大……”

“别慌!”邓苍形低喝道:“取金盔来,我要登城!”

城楼上,五百名山君直亲军屈膝扶弓,整整齐齐跪在箭垛后,未得号令,绝不轻动。

人人均是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颊,罕有地露出惧色。

负责指挥马步弓手的裨将张蓟一见邓苍形登城,赶紧扶刀趋前,指着黑夜里不住逼近的庞然黑影,绷紧的声音有些嘶哑:“中郎,您瞧!”顺着指瞧去,敌阵里冲来一头头小山似的巨物,周身披甲,身前甩着一条巨蟒般的灰色长鼻,弯刀似的獠牙直贲向天,牙焦黄如焚骨,在火光下泛着狞恶的光芒。

这些怪物高约丈余,甲下四条柱子般的巨腿,踩得地面隐隐震动;曾令骑兵冲中动弹不得的沼泽,却无法困住这些庞然巨物,每一脚虽都踏进泥淖里,然而陷入两三尺之后便即站稳,怪物甩动长鼻,仰头嘶鸣,一步一步向低矮的南陵城头逼近。

“是象!”邓苍形面色凝重,沉声道:“这是南方独有的象阵,我曾在兵书里读过,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东西!”曲延庭、张蓟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数十头披甲饰尖的南蛮巨象蜂拥而至,眼看已进入百丈之内,藉着城头的火炬望去,每头南蛮象的背上都搭着一座帐篷似的木造方围,约比寻常的行军帐子还要大一些,只是看不出有何用处。

“奇怪!役兽须有驯兽之人,马匹尚且要骑兵驾驭,这南蛮象如此巨大,怎地却不见象师?”

饶是邓苍形身经百战,也从未遇过如此怪异的阵仗,携曲延庭登上城楼高处,命人射下火箭观察,才发现象首有铁鋉延木围后方,猛然醒觉:“莫非驾驭大象之人,就躲在木围后?如此不辨前路,却要如何驾驭进退?”对下方的张蓟大喊:“象只最怕惊扰,以弓箭射牠们的眼耳膝腿,别让牠们靠近!”

“末将得令!”张蓟抱拳一拱,转身挥手:“点火!放!”

一记火箭飞过夜空,耀眼的红芒落地不息,划出巨象交迭移动的庞大身。

“引箭---满弓---”张蓟右手放落,带起城上一片整齐划一的动作:“全线预备---放箭!”

五百张硬弓一齐绷圆,箭矢飕飕地飞出;刹时间,黑压压的箭雨带着优美的弧形划过天际,倏地劲射而落!连成一片的象群微微一顿,下一个瞬间,木造方围、正面的覆甲等便扎满黑羽箭杆,密密麻麻如刺猬一般。

象群只停顿一眨眼的功夫,又继续嘶鸣着朝城墙推进。

面对五百名山君直的精锐步弓手,张蓟再次高举右臂。

“瞄准护甲覆不到的地方,别想一次就射中眼睛要害!”他大吼着,沙哑的声音穿透风咆:“点火,放!”

火光划过天际,五百枝利箭搭上弓弦;谁知象群上的木造方围却抢先一步,“砰!”一声翻倒前沿,紧跟着飕飕飕一阵密响,飞蝗般的乌影破空而来。

城垛上的弓手不及会意,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倒了一片。

“放---”张蓟浑身一震,“箭”字尚未出口,忽被一枝狼牙响箭射穿咽喉,强劲的箭势带着他向后仰,猛然撞上石墙,一路滚下阶台。

“蔓成!”邓苍形叫着他的名字,冒着箭雨飞扑而下,几枝利箭“咻!”射在身旁地下,他也浑然不觉。

曲延庭舞刀格落来箭,百忙中转头大叫:“中郎!”邓苍形蓦地回神,及时回身一扫,掌劲到处,震偏两枝羽箭;却听得曲延庭闷哼一声,已被另一杆流箭射伤左臂,拄刀跪倒。

城上情势丕变。

象背的木围里满载着邪火教的弓弩兵,每座足有十人,从象身到木围离地已逾两丈,南陵城的城高还不足四丈,以目前的距离,几乎等于是齐平对射,天武军居高临下的优势顿时瓦解。

“邓苍形!滚出来受死!”

押阵的巨象头上,立着一名身形颀长、古铜肌肤的光头男子,生得精瘦结实,全身筋肉宛若铁铸一般,一对狞恶的象牙如车轭跨在颈上,双手分持铁鋉,铁鋉末端连着两颗带刺的黑铁球。

此人正是邪火教“六大兽神”中的“大力神”屠象山,据说有单手伏象的惊人怪力,号称“祖龙江以南勇力第一”。

屠象山站在巨象头顶,随手解下缠在左臂的精钢鋉子,原来这铁鋉是一条双头鋉,两端各连着尖刺流星,只是长度甚长,分持于两手,远看彷佛是两条铁鋉。

邓苍形见他双手握住一端,突然回身甩开,心知不妙,转头大叫:“众人小心---”语声未落,屠象山陀螺般急旋几圈,双头鋉脱手飞出,便如一只巨大的飞铊,“轰!”打塌了东首一片垛墙,一座重型石炮被打得粉碎,左近七、八人走避不及,血瀑混着碎石烂木喷上夜空。

天武军承袭中京王师旧制,石炮的制作技术远比邪火教精银,居高临下,最远可投两百步,炮座四周裹以涂浸泥浆的稻草麻绳,对火箭的防护力高,堪称守城利器。

邪火教初围南陵时,也曾用过简陋的单梢炮攻城,射距不过八十步,往往炮未推至定位,已被城上呼啸而落的盘磨巨石砸得粉碎,别说是炮石,就连鸡蛋都没机会打上一枚。

南蛮象皮坚甲硬,要用弓箭逼退甚难,而城上的五座“龙城铁衣炮”,正是邓苍形专程从西陲战场带来的王牌;凭藉着炮石之威,再加上溃堤形成的沼泽防线,邪火教从未踏进南陵城外两百步的范围。

然而,这种被昵称为“韩师炮”的武器操作十分复杂,须由受过训綀的炮曹军士才能胜任,黑夜里又不易瞄准,邪火教奇袭得手,此消彼长之间,象群已突破至三十丈内,龙城铁衣炮无用武之地,沦为屠象山的铊靶。

“邓苍形!躲在城墙后面过家家,不是好汉!”屠象山取出另一条尖刺流星鋉,右手持鋉飞旋,狞笑道:“有种,出来决一死战!”轰的一声飞鋉出手,又打塌了一座铁衣炮!

南陵城墙上一片狼藉,混乱却有逐渐平息的趋势。

尽管乱箭不断,山君直的步弓手毕竟久历战阵,在邓苍形的指挥下,藉城垛的掩护展开反击,一轮对射互有死伤。

僵持之间,南蛮象踩着巨大的步子继续前进,尖亢的嘶鸣与箭镞的破空声、人马的哀嚎等,混杂成某种充满炽烈激情的死亡乐曲。

在远处的邪火教大营,一人正站在望台高处,双手抱胸,静静眺望着箭矢交错、血肉撞击的修罗场,炬焰映亮他一头暗金色的戟飞怒发,浓密的粗眉与发鬓同色,回映着地平线彼端血一般的烛天火光。

屠象山是个笨蛋,他想。

不过却是个很尽职的笨蛋。

按照这样的攻击力道,南陵城或许真的会失守也说不定……一瞬间,侥幸的念头掠过心版,男子摇了摇头,坚定地望向远方。

“金甲狻猊”项伏胜是邪火教五万大军的总指挥,在“六大兽神”之中,是唯一被教主司空度委以兵权的人,比起魏揖盗的暗杀部队、东乡司命的亲卫军等,他才是教主心目中足以征战天下的领军大将。

项伏胜很清楚这样的信任是来自教主的宠爱,不像是魇道媚狐或东乡司命那样,单纯只是对能力的一种肯定。

而项伏胜也不负所望,一出手便撂倒了中京军系的名将章衢,几乎打开天武军的南方门户。

一时之间,“黄金雄狮”的名号传遍天下,邪火教从一介南方势力跃上了天下舞台,似乎他的表现让邪火教主司空度更像是传说中的“帝星”之一,周身散发着未来天子的耀眼光芒。

---狮子,原本就该是统领万兽,称霸沙场的。

直到他遇上“腾云虎视”邓苍形。

对峙半年,邪火教始终难越雷池,项伏胜却从未受到惩罚---这意味着惩罚降临时,必然恐怖得超过他的想象。

项伏胜必须为自已留一条后路。

若能截下将军箓的“宝物”,至少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为此,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这个假设成真,那么今夜他不但有机会截下将军箓运出的东西,还有机会一举攻陷南陵城!

眺望着被象阵、军队、营寨三重包围的南陵,项伏胜嘴角泛起一抹狠笑。

南陵城下的战况却突然发生变化。

象阵已推进到了城门前二十步,距离一拉近,城墙毕竟比象背高,躲在木围里的邪火教弓手顿时失去射角,纷纷抛出绳钩来搭城垛,意欲登城。

巨大的象只加上背上的木制方围,简直就是一座活生生的攻城塔,当先两头巨象还以悬空的龙骨相连,龙骨下吊着一根廊柱般的巨型攻城槌,一等距离缩短到十步、甚至五步以内,便要冲撞城门。

“中郎,器械架好了。”曲延庭奔上城头,受伤的左臂草草包扎,沾着鲜血烟灰的面颊仍带着一丝淡淡冷漠。

邓苍形发髻散乱,脸孔被浓烟熏得发黑,眼中却闪着精光:“先清理西南方,所有弩炮不分先后,自行射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停!”

军令一下,飕飕连响,数不清的炮石从城墙西南角飞起,砸落在象群中!

城上的铁衣炮已被屠象山摧毁四座,剩下一座架在城楼东侧,炮机四周早已无人,决不能从西南方发射炮石。

况且两军相隔仅二十步,城上架炮,根本是无用武之地。

但不知何来的飞石就如鬼使神差一般,精准地往象群里招呼。

南蛮象体型虽大,天性极怕惊扰,披甲能挡下箭矢攒射,却受不住甜瓜大小的实心炮石;一阵哀鸣,几头大象轰然侧倒,背上的木围摔得支离破碎,驮载的弓手不是被活活摔死、被圆石打死,就是被倒地的象身压得血肉模糊,十中竟不存一。

余下的南蛮象受到惊吓,纷纷转向;搭载攻城槌的两头先锋巨象兵临城下,弩炮虽及,城上的士兵直接搬起铁衣炮用的盘磨巨石抛下城墙。

纵使双象的体型较其它象只更为庞大,也捱不住砸,十几块炮石接连坠落,只见高及城垛的扬尘里,两头巨象屈膝仆倒,背上搭起的悬吊龙骨被扯裂开来,巨大的攻城槌轰然落地。

原来邓苍形不止带来构造繁杂的铁衣炮,亦有射距在五十步到八十步之间的单梢炮,欲以射程不同的弩炮构成防御网,只是过往邪火教未曾攻至城下,这些短射距的投石炮不过聊备一格,谁知今日却派上用场。

象群受惊,转头往邪火教的阵营冲去,屠象山昂然立于乱军中,即使惊象自身畔疯狂奔过,亦丝毫不为所动,望着西侧满地的象尸与炮石,喃喃道:“……不在西边么?”提气大吼:“不许后退!改从东侧进攻!”余下还受控制的象只纷纷掉头,改往东面,但仍是溃逃的比前进的多。

曲延庭在内城重新校正方位,炮石又朝东方飞去,只是这回射程却拉长许多,刻意避开城墙角落,正好打中溃退中的象群,败势一发不可收拾。

一头惊慌的疯象朝屠象山冲来,身形奇伟的光头男子动也不动,直到烟尘滚至身前,才矮身一撞,抵着象鼻用力一掀,猛将大象甩过身去!那象惊嚎着飞过他头顶,在身后轰然落地,再也动弹不得。

南陵城上欢呼一片,屠象山昂然不动,象群溃兵迫于他的威势,迳由两侧溃退开来,箭矢密密麻麻插在他脚边地面,他仍是专注地望着天空。

“奇怪!”邓苍形忽感不祥:“邪火教今夜一败涂地,这人还有什么图谋?”

邪火教大营的望台上,项伏胜极目远眺,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

“生死一线,绝难藏私!”他举起右手,一道烟花火号掠过沉郁的夜空:“邓苍形,你露出马脚了!”

灿烂的火花掠过东南方的天空,屠象山猛然抬头,嘴角竟挂着一抹笑。

“胜负……”他身形一动,冒着箭雨向前疾奔;城上众人还不及会意,屠象山已奔至城门口,弯腰抄起那梁柱般的巨大攻城槌,使劲向城墙的东南角掷去:“现在才开始!”

包覆着铁皮铜钉的巨木战槌“轰!”一声坠地,屠象山人随槌至,当真半点都不迟疑,扛起战槌,又往旁边一处未遭炮石的地上抛去;一连几回,已飞快移到城东角地,这一次的撞击声却有些异样,彷佛带着些许井中回响的空洞感。

“找到啦!”屠象山哈哈大笑,扛起战槌往地面上一砸。

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地底传来膨松软脆的回响,槌尖深入两尺余,砸出一个异常明显的大洞。

邓苍形面色丕变,挥手大喊:“放箭!别让这厮动手---”语声未落,屠象山一槌夯落城墙角,“哗啦”一阵泥崩土陷,三丈来长的攻城槌斜插入地,地面上只剩半截!

屠象山仰头狂笑,回头朝远方的大营叫道:“金毛狮子,真有你的!那老王八果然在这儿掘了条地道!”声音随内力远远送出,穿过象阵残军的蹄声嘶嚎,如同战鼓般震撼人心。

远方的望台上,项伏胜浓眉一挑,举起青旗一挥,营中鼓号传出,埋伏许久的一支骑兵突然从南陵城畔冲杀出来,踩着一地的人象残尸越过沼泽防线,直往斜插的巨木槌处奔去。

城头上箭如雨下,骑兵们纷纷钻到马腹底,马匹被射得刺猬也似,人却趁着坐骑倒跪前着地滚开,解下长盾抵挡弓箭,十人里倒有三四人得以来到屠象山身边,慢慢聚成一个长盾方阵,约有三百人上下,从城上已看不清地面陷坑,只见一片密密麻麻的蒙皮铁盾。

屠象山一拳搥落地面,铁铸般的巨灵掌穿过土石,彷佛热刀切牛油似的,哗啦一声,从土里“拔”出一名身穿暗褐劲装、腰插短刀的矮小覆面人,胸口绣着一只踞在檐上的猫头鹰。

约莫是屠象山手劲过人,那人被箍颈提起,身子痉挛一阵,便已没了声息。

为了确保无论如何都能完成任务,“负厄”花了六个月的时间,挖出一条从九嶷山下通往南陵城的秘密通道。

这是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不但亟须想象力,更需要难以置信的毅力、技术与专注力,魇道媚狐统率的夜魅司中不乏好手,也评估过挖掘地道的可能,最后的结论是“辨不到”。

但“负厄”的人却估到了。

项伏胜于情报一节,并无胜过夜魅司之处,只是对邓苍形的从容耿耿于怀。

南陵城小力弱,被五万大军围困半年,邓苍形凭什么有把握在任何清况下,都能及时联系九嶷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挖了一条地足以穿越围城重兵的秘密通道。

项伏胜派出象阵攻城,料定邓苍形必定以炮石应付,南陵城外是大片沼泽,要掘出地道已是千难万难,如无必要,邓苍形一定会尽量避开地道通过的部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所以炮石刻意避开的部分,就是地道通过之处!

“这便死了?真没用!”

屠象山将人丢到一旁,忽觉脚下微震,瞥见那死尸手里紧捏着一小块三角形的木楔,陡然想起项伏胜的话,怒喝:“可恶!”三两拳便轰开一小块地面,抢过一支火把,想也不想,纵身跃入坑中。

地道里难以立直,屠象山转头举火,只见巨槌之后,黑黝黝的通道一路抖落沙尘、倒压支柱,深邃的距离感不断向眼前挪近---地道塌陷了!

正如项伏胜所料,这条地道直通城内,万一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每隔一段便埋下机关,一旦抽出特定的木楔,即可毁去该段通道。

屠象山眼见坍塌越来越近,本想以巨槌撑住,回见另一端有隐有黑影晃动,心想:“只要老子入城,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开门不过是举手之劳,老子又有何惧?”大笑声里手脚并用,肩上獠牙不住撞落坑顶尘土,往地道的尽头爬去。

他速度飞快,爬不多时,已见前方一条人影,肩背宛然,似乎正推着一个长匣似的物事前进,身手极为矫健。

屠象山心中一动:“就是这个,从九嶷山运下的宝物!黄鼠狼、骚狐狸抢破头,却落到了老子手里!”恶念横生,顾不得撞塌坑顶,尖剌流星鋉“呼!”的一声飞往那人背心!

邓苍形与曲延庭对联袂奔下城头,冲向城东的一处隐密枯井。

曲延庭推开封井石磨,只听窸窣一阵,一名满身污泥的负厄组员爬出井口,也不行礼,奋力从坑道中拉出一口桐木箱子。

那箱子约莫四尺来长,宽高不及三尺,恰恰可容一名少年蜷身卧入,似乎重量颇沉,邓、曲二人赶紧上前帮忙,合力将箱子抬出地面。

那名“瓦鸺”面色惨白,对邓苍形微微躬身,忽然趴倒在地,颤声道:“启……启禀主人,将……将军箓所托之物,已在箱……箱中。”邓苍形伸手欲扶,猛被他一口鲜血吐上前襟,那人软软瘫倒,眼见不能活了。

“屠象山追来啦。”邓苍形守在井畔,头也不回:“延庭,速速开箱,将人带到安全处,不得有误---”

“中郎……”曲延庭揭开箱盖,脸色一变:“箱里没有人!”

邓苍形猛然回头。

桐木箱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牒经卷,邓苍形本以为是将军箓的武功秘籍,随手一翻,谁知尽是将军箓的开山史牍,记载历代先人如何垦荒传教,打下基业。

箱中附有一纸信笺,上头写着:“先人遗教,永志不忘,百年之后,虽死犹生。宁守山有责,莫敢擅离,劳将军将此箱送至中京,则九嶷山纵毁,将军箓亦长存矣。道宁手书。”字迹娟秀之中略带稚拙,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点、勾、撇、捺绝不牵连,与字里行间的倔强口气如出一辙。

邓苍形双手持笺,眼中如几乎要喷出火来。

“倘若四寇联合,九嶷山决计保不住。”中京密会的那夜,他开门见山对军师说。

“南陵是江南防线的最后据点,再往南的地方通通都要放弃。我能为军师撤出将军箓的曲籍、宝物以及留守人等。”

集妩媚与童稚于一身的黑衣女子侧首支颐,笋尖似的白嫩玉指抚着杯缘,突然一笑。

“将军若是道将首,可愿意放弃祖宗四百年的基业,任其沦入妖邪外道之手?”

邓苍形默然。

“我听闻将军麾下,有昔日出身楚州掘金矿山的奇人异士,名曰‘负厄’。真是好有趣的名字啊!‘负厄’是指猫头鹰……还是蜈蚣?”当然两者皆是。

这个双关语的代号也算是种自我解嘲,邓苍形不认为她真的不懂,于是保持沉默。

军师轻声续道:“若能掘一条隐密地道,则必要时,或能对九嶷山伸出援手。”

他退而求其次。

“如此曲籍、宝物与人,三者须择其一。军师以为何者为先?”

“将军以为何者为先?”

军师饶富兴致的望着他,水汪汪的杏眼带着一丝危险的冶丽。

“人。人死了,什么都是假的。”

“我与将军同。”军师展颜一笑。

或许是邓苍形的错觉,军师的脸上似乎露出放心的表情。

“道将首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她若落入邪火教那批禽兽手里,后果不堪设想,道将首领军于北域作战,影响深远,还请将军多费心。”

(牺牲了这么多人……终究、终究是一场徒劳!)

邓苍形捏紧拳头,忽听轰隆一声,压住井口的石磨飞上半空,另一名负厄组员被掷出枯井,头颅破碎、右臂齐肩而断,断口血肉模糊,似是被硬生生扯断的。

满身尘土的屠象山跨过井栏,随手一掰,井口的石砌围栏应声碎裂,彷佛泥塑一般。

“邓苍形,你这手下是个好样的!”全身如铁汁浇铸的光头男子竖起拇指,撇嘴邪笑:“脑袋被老子一球打碎,还想拔出坑底的木楔,若非老子及时扯断他的手,只怕已埋在地底做王八。”

邓苍形面色阴沉,静静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屠象山自负怪力无双,一旦入城,这南陵城就算是门户大开,不由得踌躇满志,仰头大笑:“老子平生最敬佩英雄,你这厮龟缩城中,净使些恼人的诡计手段,枉费你这么大的名头,当真是笑煞人也!来来来,老子给你个机会,死在‘大力神’屠某的尖刺流星鋉下,胜过活着丢人现眼!”

“你……”邓苍形缓缓抬头:“懂什么是‘英雄’?”

屠象山被他的气势一迫,忽觉胆寒,双手舞动流星:“缩头乌龟,受死吧!”铁鋉打得周围青石迸碎、墙圮梁倾,他却趁尘沙迷眼之际,倏地窜至邓苍形身前,运足十成功力,钢球横扫太阳穴---

邓苍形虎目圆睁,一把接住钢球,猛把他压跪在地!

屠象山惊怖之余使劲抵抗,总算没被压趴在地,却无一丝多余的力气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邓苍形颓然放手,又恢复成那个隐忍、谨慎、满怀心事的过气老将,轻轻甩动左掌,似乎又老了几岁。

“延庭,召集马军,我们上九嶷山救人。”他拖着步子往大营走去,声音比背影更加遥远。

屠象山心中一动,这……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南陵城开,正是本教大举进攻之时!他正想起身,这才发现自已动弹不得,视线、声音渐渐黯淡模糊,彷佛沉入一处无声的海中---

屠象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山君怒”本就是天下间最刚猛强横的掌力之一,出手无回,是势以凌人的武学。

尽管沉寂了十二年,老虎毕竟还是老虎,从觉醒的那刻便要噬人,谁也无法阻挡。

◇◇◇

九嶷山六合内观

玄泉钟响,满山弥漫着迷蒙水气,连空气都变得阴冷起来,彷佛身在无间。

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一路往山上走去,也不知走了多久,山道却似乎没有尽头,时间与空间感慢慢消失;再走片刻,魇道媚狐脚下微一踉跄,玉手扶着枯树,身子居然有些绵软,不觉微汗:“我……有些乏啦!”喉音娇腻,神色却十分精警。

东乡司命与她默契十足,顺着她的话头说:“这水气是一种迷魂阵法,我依五行八卦的理路计算推演,始终难以破解。排布这一路迷魂阵的,肯定是位高人。”

浓雾忽然裂开一条狭长的“工”字细缝,两片门似的雾气分作左右,凭空出现一个透着微光的门框。

一条娇小的人影提着灯笼,缓缓自光晕深处走了出来,身量虽不甚高,但腰肢纤细,显然是一名女子。

“回去罢!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再不离开,休怪将军箓不客气啦。”喉音清亮脆甜,却有一股掩不去的稚气。

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对望一眼:“莫非……就是她?”

魇道媚狐倚树翘立,一副慵懒娇弱的模样,柔声道:“妹妹,我等不是坏人,只是不忍将军箓误入歧途,专程来规劝道将首的。姊姊的闺名叫媚儿,不知妹妹怎么称呼?”向前走到光晕附近,好让她看得清楚些。

门中少女动也不动,朗声说:“我知道你。你是邪火教的‘夜魅司’司主魇道媚狐。”停顿片刻,似觉得未报姓名不甚礼貌,小手揪着嫩绿色的细绸裤管,又补了一句:“我叫道宁。”

魇道媚狐心中大喜:“果然是她!她不知让瓦鸺运了什么出去,自已却笨得留下来。逮住这个丫头,将军箓尽入我教之手!”故作惊讶状:“啊,莫非是道将首的掌上明珠?”乘机上前几步,举手齐眉,只见门里立着一名面貌清秀、肌肤白皙的绿衫女童,至多十一,二岁,紧抿着小嘴,皱起秀气的眉毛,模样颇为倔强,周身散发着南方越女的水灵剔透,年纪虽小,却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我爹不在山上。”道宁蹙着眉说。

“姊姊知道。”魇道媚狐笑道:“道将首到北方去啦!为‘那个人’领兵打仗,是也不是?”

“‘那个人’?”道宁微微一怔,忽然醒觉:“你是说照日山庄的庄主劫兆?”她自幼与父亲聚少离多,总以书信沟通,父亲在信里每隔三两行便是一个“劫庄主”云云,让父亲去北方打仗的也是他、让父亲回不了家的也是他,彷佛这个人便是父亲生活里唯一的重心。

“婆婆,这个‘劫庄主’是谁啊?”九岁那年,她终于忍不住问。

负责照顾她的虎婆婆脸上有一道可怕的五爪痕,横过那张皱得像干枣似的焦褐老脸,在六合内观人人都怕跟她说话,但只有虎婆婆会骂她、打她,强迫她吃青葱白菜,不像其它长老,总是带着一种看似客气的冷漠。

“是劫兆。”虎婆婆哼的一声,脸上凄厉的爪痕忽然跳动起来,似是扬眉冷笑。

“那小子不是好人,我听说他有很多老婆,还杀了自已的父亲兄长,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父亲为什么要替他打仗呢?)

这个问题,道宁始终没问虎婆婆。

她六岁就懂得什么叫“禁忌”了:有些字眼一出口,就能让周围的人脸色大变,往后的几日内纷纷走避,彷佛与她说话是种折磨,譬如“父亲”、“母亲”之类的……虎婆婆是少数愿意把她当成普通小女孩的人,道宁不想冒着失去她的危险。

魇道媚狐一听到“劫兆”两字,脸色都变了,慌忙摒除杂念,把他的名讳驱出脑海;定了定神,强笑道:“正是那人。你父亲为他所蒙骗,率领将军箓的弟子为他对抗北方‘九幽寒庭’的玄皇宇文潇潇,这十几年来,莽身北域的贵派英灵不知凡几。那人身为天下祸乱的根,是中宸州异变的元凶,道将首身为正道巨擘,不可为虎作帐。”

道宁对劫兆素无好感,只是觉得奇怪。

“天下祸乱…的根源?”

“对。”魇道媚狐柔声道:“妹子可听过‘三律倾斜’的预言?”

道宁秀眉微皱,点了点头。

“是太一道府的预言 ?‘三律倾斜,帝星应于四方’。三律是指天、地、人的运行之道,天律是星斗明灭、六合运转,地律是山川异改、四时变化,人律就是王朝兴衰、世间分合的道理。三律一旦生变,必定接照天地人的顺序,这是因为人的生命有限,对照天时,犹如沧海一粟,或可察觉山川改易,却不能长寿到能看见星辰的生灭变化。”

“妹子真是聪明!”魇道媚狐拍手笑道:“因此三律若要归位,也必定是先人律而后地律,最后才是天律正位,万物回归常轨。按照太一道府的预言,天武王朝气数已尽,四方帝星纷起,最后一统天下者将开创新局,使人律归位。”

“‘那个人’却已一己之力负隅顽抗,十二年来,天下始终无法混一,人律无从定位,如今连地律都已渐渐失衡。九嶷山的冬天,昔日可曾飘过瑞雪?如今南方越来越冷,归根就柢,正是那人坏了三律归位的常轨,致使天下大乱。”

道宁忽然笑起来。

这一犹如冰消瓦解,光晕下小小的脸庞晶莹剔透,一瞬间五官的线条都柔媚起来,彷佛是南方软水捏成的人儿。

“我不知道劫兆是不是好人,但你却是一派胡言。”

魇道媚狐笑容倏僵。

“我爹说,天地变化是自然之力,人连律的改变都无法亲眼目证,怎能以一人之力倾斜三律?”道宁大声道:“太一道府是预言天时、地貌、人治都将发生变化,仅此而已。我爹常说,箓谶就像是地籍图册一样,只能记载山川形貌,却不能解释它们的过去和未来。难道你们就是为了这种穿凿附会之说,才四处与人打仗 ?”

魇道媚狐恼羞成怒,变色道:“好碎嘴的丫头!”水袖一挥,去抓她雪嫩纤细的脖颈。

谁知眼前白雾一起,门屝、人影全都消失不见,一旁埋伏已久的东乡司命倏往另一边扑去,匡啷一声,铁扇敲碎了一片云雾,洒落一地晶亮亮的碎片。

东乡司命拾起一片观察,不觉皱眉:“这是……水晶?”

一条高大的人影从雾中走出来,狼皮黥面,肩上扛着昏迷的邵师载,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盗。

他耳朵已聋,是循东乡司命与魇道媚狐的气味而来,东乡司命将水晶碎片交给他,魏揖盗闻嗅片刻,伸手往周围一指,摇了摇头,表示这气味四处皆是,难以精细辨别。

东乡司命对着魇道媚狐一颔首,口唇歙动。

魇道媚狐点点头,提声笑道:“妹子,姊姊同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姊姊同你说呀,‘那人’不但坏,而且还同你妈有仇呢!说起来,也算是你妈心头的一点痛。”

云雾忽然摇动起来,道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回荡间隐约透出一丝颤抖。

“你……你说什么?劫兆……与我娘有什么关系?”

“哎呀!你妈死前没跟你说 ?还是将军箓的人都没同你说过?这事儿说起来也太丢人啦!‘那个人’啊……”魇道媚狐杏眼滴滴溜的一转,掩口轻笑:“杀了你妈的姘头呢!你妈恨死他了。”

“唰”的一声,从三人绝难想象的方位裂开一道工字缝,雾门开启,道宁的身影出现在微光中。

东乡司命一做手势,魏揖盗倏地窜至门前,谁知仍是一爪落空;无论他如何奋力躣前,道宁的影像始终停在身前三尺处,彷佛两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无底深渊。

“你……你胡说什么?”门里的道宁影像咬唇瞪眼,尚未长成的细小身子微微发颤。

她越想越是想表现出凶霸强硬的姿态,忍泪的模样偏偏是惹怜。

魇道媚狐为争取时间,眯眼笑道:“你的母亲法绛春法二小姐,当年给你爹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此事传遍江湖,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是将军箓四百年来最大的一件丑事,算算时间……差不多是十二年前的事啦!却不知妹子今年几岁?”

道宁脸色惨白,全身剧烈发抖。

即使六合内观里上上下下都严禁提到“将首夫人”,自懂事以来,道宁仍隐约察觉母亲曾做过一件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将军箓的事,就连向最亲近的虎婆婆提起“母亲”二字,虎婆婆也立即板起脸来,更别提长老们对她的异样眼光。

为了证明她是道初阳的女儿,道宁拒绝瓦鸺的帮助,坚持留在六合内观,“我是爹的女儿,要为爹守住将军箓四百年基业!”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才得以奋战至今。

而魇道媚狐的譑却像一把尖刀,一把划开她心头最不敢、也最不愿面对的那一块。

“你爹对‘那个人’这般死心塌地,就是因为欠他这份人情!”魇道媚狐加入魏揖盗的行列,一边扑向明明灭灭、忽隐忽现的道宁影像,嘴里继续阴损:“妹子,你若是你爹亲生的,她又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在九嶷山上,不闻不问?”

始终在一旁冷静观察的东乡司命推过九宫八卦、五行阴阳,只觉这迷阵的变化毫无道理可言,而也按耐不住,身形一动,也加入扑击的行列。

白雾里只见三人上纵下跃,或轻灵或迅捷,不停追逐飘忽闪动的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魇道媚狐脚下一软,咬牙停步,怒道:“老娘不追啦!这是什么妖法?你这婊子生的小贱货,若是落在本司主手里,管教你后悔做个女人!”

忽听半空传来一把嘶哑的笑声:“道初阳的女儿,果然有点本事!”声音如尖凿入耳,敲得人半身软乏,几欲晕倒。

魇道媚狐闻身抬头,脱口叫道:“教主!”

一顶贴满黄纸符咒的白帘软轿从天而降,抬轿的四人全身缟素,连脸都是死板板的灰,落地时膝弯动也不动,宛若僵尸。

那轿一入雾中,蓦地四面帘卷,无数铁鋉“喀啦啦”地自轿中飞出,有粗有细,末端连着大大小小的浑圆钢球,呼啸着击向四面八方!

一片清脆的碎裂绵响,数不清的晶亮碎片迸射开来,浓厚的白雾“嘶”地还原成一道道冲天水气,东乡司命等挥散白雾,才发现自已站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檐匾上刻着“弥之六合”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正是九嶷山将军箓的总坛六合内观。

道观前庭遍铺青砖,地上密密麻麻布满气孔,不住喷出水气,周围立着巨大的水晶镜,不过半数已被鋉球所毁,徒留一地碎片。

东乡司命等三人呆立庭中,不敢相信方才的进退驱避,竟不脱这片小小庭除,东乡司命观察孔位分布,果然是按九宫八卦排成,只是如何产生迷阵效果,却是全然不知。

寒风吹动,冰冷的水气直渗骨髓,软轿四面的白帘一落,长脚蜘蛛般放射的大小铁鋉也“喀啦啦”收回轿中。

东乡司命等单膝跪地,齐声俯首:“参见教主!属下等有失远迎,还请教主恕罪!”

轿中之人“嗯”也一声,软轿前帘一动,气劲隔空扫出,六合内观的六间大门“砰!”一齐撞开,门中的道宁一抹泪痕,身子兀自发抖,神色却颇镇定,咬牙道:“你就是邪火教的教主?”

白帘卷起,轿中的软榻之上,倚卧着一名干枯瘦瘪、眉发皆白,全身缠满铁鋉的半衰老者,全身的精气彷佛已被抽干,眼窝深深凹陷着,宛若连皮骷髅;黑夜里不辨瞳眸,依稀只有两点莺幽鬼火闪动。

“我是。”他咧嘴一笑,亲切的笑容却比狞兽还要恐怖。

“你可以叫我‘过隙白驹’司空度。”

貌似半朽之尸的衰老男子笑着,回顾轿旁的三名下属:“进去瞧瞧。除了这个小丫头,其它的人全杀了。”道宁脸色雪白,兀自挺着背脊,立在门边,魇道媚狐笑着走过她身畔,小巧的粉绣缎鞋跨进高槛,掩嘴轻道:“妹子若是怕见血,可得闪远一些。”

东乡司命黑眸一瞬,从怀中取号筒,一蓬蓝艳艳的妖火打上半空,山下似有无数黑影蜂拥上山。

他手下的“东厢兵座”是教主的贴身近卫,与项伏胜的士兵不同,乃是精锐中的精锐,先前为迎教主圣驾,只布于山下警戒,而由天狼司与夜魅司打头阵攻山,此时以火号加集,转眼便至,将整座六合内观围成铁桶一般。

不消片刻,魇道媚狐匆匆由观中行出,俏脸一凝,一把抓住道宁的手腕。

“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道宁咬牙不理,但毕竟年幼体弱,被掐得身子微侧,露出痛苦之色。

轿中的司空度冷冷一笑:“我让你碰她了 ?”魇道媚狐面色丕变,慌忙松手后退,伏在地上:“媚……媚儿糊涂,还请教主恕罪。”情急之下,声音竟然微微发颤。

司空度也不理她,眼洞中两抹碧磷磷的幽火挪向后方,上下打量道宁片刻;道宁被他瞧得浑身发毛,只是不愿坠了将军箓与父亲的声名,动也不动的倚在门边,用尽全身的力气瞪回去。

“看来,你还真是下了死志。”司空度啧啧两声,笑容亲切:“我上九嶷山来,原本打算杀它百八十个,谁知山上只剩两个活人,我既不能杀你,只好让他死上百八十次了。”东乡司命势往颈间一比,魏揖盗站起身来,从草丛里提起一个满身是血的断臂人,却是半昏半醒的邵师载。

“邵……邵……”道宁脱口惊呼,才想起不能示弱,一咬银牙,眼中溢满泪水。

在九嶷山“载”字辈的年轻人里,邵师载与李载微是对她最友善的两个,道宁决定与六合内观共存亡时,也是邵、李二人自告奋勇担任守山使者,感情格外不同。

“小……小太师姑……”邵师载勉强睁开眼皮,艰难地说:“快、快走……”

魏揖盗利爪一闪,他胸前喷出一道血箭,皮肉耷着衣衫破片一齐离体。

邵师载连呻吟的力气也无,残躯一阵抽搐,旋又晕死过去。

东乡司命拍拍魏揖盗的肩膀,邪魅一笑:“教主有令,须凌迟一百八十刀才许他咽气。少了一下,魏司主自已看着办罢。”魏揖盗读着他的唇形,露出残酷的笑容。

道宁一抹眼泪,咬牙道:“你们……通通给我住手!”

“小丫头,看在我与你父是旧识的份上,教你一个乖。”司空度笑道:“败军之将,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忽听一人笑着接口:“这可就不好啦!你今夜注定一败,该拿什么来换你的狗命,司空度?”语声飘忽,竟已来到檐上。

东乡司命等猛然惊觉,循声抬头:“是谁?”

南陵城?天武军中军大营

邓苍形独自走入帐中,帐外人马杂沓、兵器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却是置若罔闻,一个人来到屏风后的狭小空间,从积尘的杂物堆里翻出一只书匣大小的乌木箱。

没能及时抢出道宁,邓苍形的任务已彻底失败。

将军箓的将首道初阳是天武军的重要盟友,邓苍形后来又在中京见过几回,已经是个稳重温和的中年人,与他敬酒的眼神很真诚,笑里毫无心机。

那晚在夜宴的角落,邓苍形难得地喝得十分酣畅;?以道初阳的地位,不会没听过那些流蜚的。

为着这样的好心人,或许……值得赔上一命吧?

邓苍形开锁掀盒,解开泛黄的裹布,小心翼翼取出四个陈旧牌位,牌位上分别写着“百军盟大智分舵常公讳百里”、“百军盟大勇分舵汤公讳显”、“百军盟大仁分舵胡公讳昆”、“百军盟大信分舵沐公讳雨尘”,金漆小字已有残褪的痕迹,面上略显斑剥。

他将四块木牌立在箱上,才想起随身并未携香烛。

邓苍形由西陲转战江湖,行军数百里路,也不真的以为有时间祭拜,只是带着身边,总觉得心里踏实。

他拾起破旧的裹布想擦拭牌位,才拿起常百里的木牌,又倏然无语。

初老的昔日虎将坐在衣箱上低头祝祷,这些年他已养成心头默念的习惯,连嘴唇也不稍动,谁也不知他跟英年早逝的义兄弟们都说些什么。

“中郎若想飞黄腾达,就不该带着昔日百军盟的旧物。”

曲延庭突然出现在背后,取来一方小小的香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香烛置好,对着牌位躬身三拜。

“若已不存飞黄腾达的念头,东西就该备得更齐全些。”他的口气有些冷淡,转头将线香递给邓苍形。

邓苍形怔了半晌,默然接过;?低头拜了几拜,才将牌位收好,锁上木箱。

“延庭,我要死在这里了。”

他将铠甲褪下重穿,手抱金盔,目光却避开了年轻的行军司马。

“需要我陪中郎么?”曲延庭替他系好披膊的扣带,口气仍是一贯的冷漠。

“那倒不必。”邓苍形一笑,随手取出两封密函。

“救出道家小丫头之后,你要负责将她送回中京。?这封是储胥城的外郭蓝图,按照我的设计,能凭江筑起一道坚固防线,即使丢了南陵,邪火教也打不过江去。另一封是给庄主的荐书,储胥城构筑工事期间,要有人领军与邪火教周旋,我推荐你接任夷陵将军的位子。”

曲延庭向来不与他争辩,安静接过密函,塞进胴甲的内衬里。

“你要好好干,别让我丢脸。”

邓苍形双手轻拍面颊,藉以提神,一夜未眠令他眼窝有些凹陷,目光里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锋芒。

“把江边的渡船全部弃毁,只留一条给你自已用就好。告诉弟兄,就说我刚接到庄主的密令,他已亲率中京八万大军前来,天明即至,要我们担任先锋军,抢在诸军前打上九嶷山。立下功劳,就搭庄主的龙船回中京!”曲延庭领命而出。

片刻后,营外欢呼声如雷响动,彻夜鏖战的疲惫一扫而空,全军士气大振。

对天武军的士兵们来说,“天劫”劫兆就是“战神”的代名词。

传说中他双手如刀,连当世最锋利的神兵也难当一击,战场上随手一挥,便能取首百馀,无人可撄;此外,劫兆的双眼更能读透人心,敌人只要心里想着、嘴里说着他的名字,就会被他夺走神识,一贬眼便失去生命…

诸如此类的说法不胜枚举,但邓苍形知道劫兆并不是一个怪物,摒除出神入化的武功不论,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

“跟我一起试试看吧?”当他失去兄弟、失去功业,失去信念与价值的当儿,劫兆对他如是说。

“你不想看看太平盛世是什么样子吗?日后当你死去的弟兄们问起时,你要怎么同他们说?”

“不想活的话,”他记得劫兆勾着他的肩膀大笑:“就先把命寄在我这里吧!”

对不起,庄主。我是猛虎,太平盛世离我太远了。

邓苍形踢倒马札,扶刀霍然起身。

如今已少有人知,十二年前,“腾云虎视”邓苍形是普天下最擅长攻击的名将,是百军盟中最最锋利的无双箭镞,军旗之下从没有“防守”这两个字。

“船都凿沉了么?”邓苍形眼中蕴有死志,声音、笑容都变得豪勇起来。

掀帐而入的曲延庭却摇了摇头:“没有。”神色诡异地递过一张信笺。

“军师胡来,股杖两百;?你是笨蛋,合打一半。船不许凿,待我信号。又:道胖子的女儿交给我,咱俩合力,修理司空度那老王八!”笺上的字迹龙飞凤舞,也说不上美丑,只觉如走剑行刀一般,理不可抑,气势逼人。

邓苍形猛然抬头。

“这是几时来的?何人送来?”

“钉在帐前,没见是何人所送。”曲延庭察言观色:“中郎,这是谁的笺?”

“是庄主。”邓苍形闭眼抬头,蓦地大笑起来:“庄主他……真的来了!”

九嶷山?六合内观

众人仰望檐顶,只见一人跨坐在屋脊上,白衣白靴,身上披的白貂裘似乎?有些陈旧,反衬出他一身风尘劳碌,月下倍显倦意。

此人来得无声无息,东乡司命心中一凛,却不能在教主面前显怯,叫道:“来者何人??在本教圣主之前,安敢无礼!”

那人捧腹大笑。“圣主?就凭司空度那烂痞子?”

东乡司命脸色骤变,怒道:“你胡说什---”突然一怔,檐上哪有什么影子??却听耳畔一人笑道:“我的名字说出来,只怕你不敢听。”他猛然回神,全身如浸冰水,正想急跃开来,肩头被那人轻轻一拍,顿时动弹不得。

那人悠然自东乡司命身旁走过,来到六合内观门前,一屁股坐上高槛,随手放落一人,封了胸口几处穴道,血流顿止。

魏揖盗悚然低头,才发现手里的邵师载已然不见,龇牙暴吼一声,表情却是惊怖大于恚怒。

在门里的道宁看来,这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救回了敌人手里的邵师载,感激之馀,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他约莫三十出头,生得浓眉大眼,鼻子很挺,鼻梁骨上却有一道从左眉横到右下眼睑的淡淡疤痕;?看得出是星夜赶路,唇上颌下都有微髭。

除此之外,男子倒是给人颇为干净的印象,眸光温润,彷佛是熟稔已久的邻家青年。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法,邵师载的面上稍有血色,气息虽弱却十分平稳,还发出阵阵微酣,显已睡沉。

道宁心头一松,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赶紧低头咬唇、深呼吸几口,低声道:“多……多谢你啦。”

“谢什么?”那人故意板起面孔:“你很想死么?你若是有个万一,知不知道你爹有多伤心?”

---?为了不是亲生骨肉的女儿么??

道宁转头不答,又弯又翘的浓睫连瞬几下,眼泪却不听话的滑落面颊。

“你这个别扭的脾气,与你爹一模一样。”那人笑道:“江湖传言,不可轻信。世上,有很多像他们那样,喜欢玩弄人心、以语言刺伤他人的坏东西。亲不亲、爱不爱,不是由旁人说了算,你仔细想想:?纵使聚少离多,你爹疼不疼你?”

道宁微微一怔,无数个在昏灯下磨墨写字、读信写信的夜晚倏地又浮上心头。

“我爹他……很疼我。”

那人笑着摸摸她的头。

“是吧,我早说了,你是道胖子的心头肉,要是缺了一丁半点,他肯定要与我拼命。”道宁噗哧一声,想起自已现在是九嶷山上唯一的代表,赶紧捂住粉嫩润薄的樱唇,眼角却难掩笑意。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劫兆!”

那人看起来颇讶异:“怎么??这儿有谁不知道么??我以为我还蛮有名的。”说完自已也笑了。

邪火教众人却如见妖魔,东乡司命、魇道媚狐面色惨然,喉间“骨碌”一声,若非碍于教主之面,恐怕早已逃下山去。

道宁却觉得十分有趣:“他们为什么都不敢叫你的名字?”劫兆哈哈一笑,掩口凑近她耳畔:“听说我有一种控制人心的异能,只要说或想着我的名字,就会被我宰制心神,要他们从崖上往下一跳,这些宝贝也只能乖乖照辨。”

“那……你有吗?”道宁简直觉得有意思极了。

劫兆耸了耸肩,故作神秘:“江湖传言,不可轻信。”转头一笑,剑一般的目光射向邪火教众人。

东乡司命、魇道媚狐肝胆俱寒,魏揖盗却被激起了野兽反扑的狂性,吼得胸膛一震,魁梧的身躯一眨眼便来到道观槛前,铁爪呼啸直落!

道宁惊呼一声,抱头往劫兆怀里缩去;?半晌没见动静,睁眼一瞧,见那披着狼皮的巨汉呆立一旁,眼耳鼻中俱都流出鲜血,动也不动,竟已断气。

她向劫兆投以询问的眼神,“是梦。我让他做了个死去的梦。”劫兆随口笑答,目光却盯着那座贴满符纸的雪白软轿。

“劫兆,没想到的的‘云梦之身’已綀到白日杀人的境地了。”轿中传来司空度嘶哑苍老的声音。

劫兆微露诧色,随即醒悟过来,不禁叹道:“司空度,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搞成这副鬼德性??以精气换来‘兽首’之位,这一切值得么?”

司空度尖声道:“我现在……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如果不以铁索、禁咒节制,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这股力量……已超越武功的范畴,足可与天地造化、星斗运行相提并论,凡人绝难想象!太一道府所说的‘帝星’,便应在我的身上!”

他自现身以来,始终匿于轿中,连说话的声音都是病奄奄的,十分嘶哑衰颓;?此时语调却带有一种尖亢而病的激昂,每说一句,软轿四面的白帘便“呼”的一声无风自动,方圆一丈内的地面如波潮涌过,压得尘沙飞扬、草木散倒,不唯东乡司命等人,连抬轿的四名白衣人也挺不住,早已退到远处。

道宁双手掩耳,仍觉尖锐的语声回汤在脑海中,似将破颅而出。

劫兆轻轻在她肩上拍两下,道宁浑身一松,司空度的声音似乎遥远许多,彷佛隔着一道墙。

只听劫兆叹道:“我从前只觉得你是个小人,多年不见,没想却成了个疯子。”

司空度狂笑:“你我同列‘中宸六绝’,今日便在九嶷山分个高下,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应命帝星!”最末一个“星”字落下,尖亢刺耳的语声又迫近些许。

道宁头晕脑胀,抬头见软轿周围的气圈已扩张到三丈方圆,劫兆身前却彷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无数激尘碎木飞打上来,被两股巨力前后一撞,连赍粉也不留,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风成石”与“化外藏形”都是六绝的境界之一,两人以绝顶内力凝成无形气圈,本体不动,相互撞击。

司空度以声波压境,犹有馀裕,轿中射出一条铁鋉,毒蛇般直扑劫兆面门;?劫兆随手一挥,也不见他持什么刀剑,铁鋉应声两分。

鋉断的瞬间,观外飞卷的草屑碎砖却往内推移寸许,劫兆微一咬牙,将道宁拉到身后,反手把脚边的邵师载掷入观中;便只这么一停,轿中又“飕飕”飞出?两条铁球锁鋉,劫兆挥手削断,观外的飞石龙卷已逼至槛前。

轿中接连飞出锁鋉,彷佛无有尽时,一条、两条、三条……每一回不断增加数量,劫兆每削断一轮,下一轮的来势便更强更猛。

终于到了七鋉齐出时,劫兆低哼一声,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气漩夹带着无数碎石,呼啦啦的卷进六合内观。

司空度哈哈大笑:“劫兆!枉你号称‘中宸第一人’,却不知人力有穷,便做第一,不过是凡人而已!在‘兽’的无匹神力前,焉有你等凡人用武之地!”劫兆咬牙不语,忽然踏前一步,气劲将旋扫而来的草屑推出观外,随手又削断八条铁鋉。

司空度暴喝一声,一脚踏出软轿,蓦地青砖炸碎,震波连掀丈馀远,沿路五、六块铺地青石应声翻转,犹如铁犁耙过;?同时九条铁鋉一齐射出,劫兆身前的无形气壁终于被铁球打破,瞬间草叶碎石呼啸而起,一把将他吞没!

“劫兆!这就是统御一百零八颗紫云珠的麒麟之力,是最极致的‘兽’的力量!”司空度仰天狂笑,声波掀石走沙,满庭的青砖喀啦啦翻起,如波浪般疯狂涌至。

道宁抱头惊呼,却听“轰!”一声沙尘止于观前,门里草叶倏然落地;观外黄尘翻卷,里头却安静得连一丝风声也无。

劫兆双手抱胸,一脚跨上高槛:“就这样?”九条断鋉匡啷啷掉了一地。

轿中传来一声既痛苦又嚣狂的吼声,十条铁鋉“唰!”劲射而出,劫兆双手倏分,不分远近快慢,一把抓住十鋉!他用力揪紧,带着一丝豪快的笑意,缓缓踏前一步,只听轿里的司空度嘶吼一声,一条铁鋉应声崩断,其它九鋉跟着一晃,鋉上的劲道陡然增强。

“就这样?”劫兆咬牙豪笑,继续踏前;每进一步,司空度便震断一条铁鋉,其馀鋉上的力量便倏然增强。

等劫兆来到轿前时,两人之间拉锯着最后一条铁鋉,却听得砰的一声,软轿轰然炸碎,一条瘦如枯骨的焦褐人影一跃而出,四肢缠着鋉子,左足的锁鋉末尾连着一颗黑黝黝的巨大铁球。

“怎……怎么可能?”司空度全身肌肉虬起,爆出血筋,面上却万分恐惧。

“‘兽’的力量的确是大地最强。”劫兆冷冷一笑,不顾他眼里的惊慌,斩断最后一条铁鋉:“但在‘律’之前,所有的力量都必须依律而行!”

“难道……你已掌握了‘律’的力量??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司空度惨嚎一声,双拳抡地,轰出丈馀方圆的小坑,失控的力量却带来巨大的痛苦,并随着急遽的增幅不断攀升;?他每叫一声、每挥一记,都有垣树木应声爆碎,威力之大,旁人瞠目结舌,但却无法突破劫兆的防御。

司空度四肢着地,睁着血丝密布的双眼仰天长嚎,忽然往山下奔去。

原本掠阵的东厢兵座、夜魅司等亲军来不及反应,只见司空度扑入人群,所到之处肢块飞起、血箭冲天,眨眼漫开一片血腥尸海;?东乡司命、魇道媚狐两人见苗头不对,早已逃之夭夭。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道宁的眼睛被劫兆捂着,哀嚎声却不绝于耳,鼻端嗅到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功力不是自已綀的,而是从一枚叫‘麒麟珠’的宝物上偷来的。”劫兆拍拍衣上的尘灰,笑着说:“麒麟珠的威力大得不可思议,却不是肉身可以承受。拥有麒麟珠的人,须以铁鋉刑具加身,一方面是抑制力量,另一方面也避免过度使用麒麟珠,否则一旦超过肉体能负荷的程度,便是这等下场。”

道宁蹙眉道:“他是一教之主,想必不是糊涂人,又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劫兆微微一笑,眉宇间不无感慨。

“被阴珠寄体,贪痴怨毒萦绕不去,最后的下场就是心神丧失,变成一头疯疯癫癫的野兽。司空度这个人做了很多坏事,就上死上一千遍也不冤枉,只是落得这般下场,也算十足报应。”

“你和他……是旧识?”

“嗯。”劫兆淡淡一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人将邵师载带入内堂安置,道宁喂他吃了几枚“存聚添转丹”,洗净伤口,细细敷药包扎。

劫兆忽然想起一事:“观里的其它人呢,怎么全不见啦?”

“我发动‘镜花大阵’之时,让他们趁白雾从后山小路逃走了。”

劫兆打趣:“那些人太不讲义气,生死关头,怎能抛下你一个?”

道宁秀眉微蹙,横了他一眼,彷佛怪他不懂规矩。

“我爹爹不在,我就是将军箓的代掌门。他们可以不喜欢我,却不能不听我的话。”小小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颇有一门之主的气派。

劫兆哈哈大笑。

道宁只觉他甚是无聊,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也不搭理,任他牵着走出厅堂。

“代掌门,我把九嶷山还给你啦!”劫兆蹲下来摸摸她的头:“现下,我要去救邓将军了。他为了你,牺牲了很多手下,这一趟我不只救你,也要救他。”

道宁拒绝瓦鸺的抢救,多少是有些负气的味道,事过境迁,不免觉得心虚,怯怯的问:“那……你的兵马呢?都在山下?”劫兆一怔,笑道:“我从中京兼程赶来,一夜急行数百里,哪有兵马跟得上?就我一个人,没有别的。”

道宁愕然。“就……就你一个?邪火教有五万大军啊!”

劫兆神秘一笑:“我已向贵派掌门借了兵。”来到半山腰处,一指玄泉钟:“此钟据说声动百里、城邑难禁,为将军箓召来援军,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道宁点头。

“是水。”她指着钟下的井栏,娓娓道来:“玄泉钟下连着一条地下水脉。一旦鸣钟,声波藉水传送,百里内的水井暗流都会被钟声所引动,效果比放狼烟还要好。观前的‘镜花大阵’也须靠玄泉钟的水波震动来开启,本山一旦有事,便以镜花大阵困住敌人,等待道门同修来援。”

劫兆笑道:“这条水脉的源头,便是九嶷山地底的一座火口湖。九嶷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河坝,玄泉钟底下的机关是这座大坝的一处堰孔;一旦打开堰孔,坝里的储水就会一举泄洪。”

道宁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睁大眼睛:“你是说……”

劫兆点点头,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闭上眼睛!”右掌并指一挥,嗤的一声裂帛轻响,玄泉钟的钟钮应声两分,钟身轰然落下!道宁只觉耳畔风声猎猎,刮得面颊生疼,忍不住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置身六合内观前。

劫兆抱她凭栏远眺,黑夜里只听见轰隆隆的闷响,道宁从他怀里一跳下地,才发现整座山都在震动。

山下的树林一阵摇晃,忽然东倒西歪,一片白瀑般的怒流从地隙涌出,挟着万马奔腾之势,轰然扑向远方的邪火教大营!

水流的声音大得几乎掩盖一切。

储在山腹的湖水已沉睡了千百万年,一旦苏醒,便如狂龙出岫,毫无防备的邪火教众乱成一片,阵中的火点散如流萤,纷纷被怒潮所吞没……

道宁缩着脖子坐在劫兆身边,两人并肩无言,望着被夜幕所笼罩的大地。

远方的点点星火大多消失殆尽,燃着火把的南陵城头倒是有了动静,似乎正开门放船,收拾战场。

“这样……你算是打了胜仗么?”

“是邓将军打的,我不过是帮了点小忙。况且,杀人不能算是胜利。”劫兆指着山下的一片漆黑:“你有没有见过村落人家的灯火?跟军营里的火炬不同,看起来比较昏暗,可有一种朦朦胧龙的晕子,总之就是很特别。”

道宁其实没什么印象。

战争开打以后,九嶷山下就没什么人家了,一到黄昏,残存的居民赶紧躲进隐密的山洞或地窖中,夜里山下就是一片漆黑。

若非邪火教在南陵城外布下江南营,道宁恐怕连炬焰星点都没见过。

“等到有一天,这山下都是村落灯火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胜利。”劫兆眺望远方,似乎已看见了他所说的那片景象,喃喃道:“我扶助的那人,是个很喜欢繁华灯市的丫头,她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答应了她。从那时起,算算都十二年啦!”

他淡然一笑,神情带着些许疲惫。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这个位子上。不知不觉都十二年了。”

“你以前……”道宁侧着小脑袋:“是个什么样的人?”

劫兆瞥她一眼。“干什么??代掌门要替我作媒么?”

道宁噗哧一笑,忽然低垂眼帘,片刻后才小声说:“以前照顾我的婆婆,说你不是好人。”

“这么说也没错。”劫兆自已也笑了。

“她说你有很多个老婆,还……杀了自已的父亲和兄长。”

劫兆笑着沉默下来。

道初阳、法绛春、司空度……一张张面孔掠过眼前,那些人有的已经不在了,还在的也都变了模样。

劫兆想着想着,过往种种倏地又浮上心头。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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