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过后,鸣夏找了个机会把班主任办公室的小洞口给堵住了,一起堵住的还有他初中时期那第一次萌生的情愫与失落,三年时光在将近结束时,画上了一个残缺的句号。
初三下半学期,他仍然是那个勤奋好学又乐于助人的开朗学生。
中考后,父亲找关系把他送进邻市一所知名高中,从此鸣夏开启人生中第一段离家住宿时光。
离校那一天,在一片依依不舍中,鸣夏很自然地跟班主任单独合了张照,相片里鸣夏青春向上,嘴角带笑,班主任拉着他的手,眉眼弯弯。
离家到高中报到时,鸣夏把照片摆在房间的床头柜上,合上门那一刻,他回头看了眼照片,若有所思,内心平静。
高中第一年里,鸣夏凭着优异的成绩,俊秀开朗的气质迅速融入到新同学中,初中的一切已被他埋藏在脑海深处。
在学校里鸣夏偶尔打打球,闲时跟同宿舍的舍友学吉他,是的,他迷上了吉他,无关风花雪月,只为抒发那无处可倾诉的青春年华。
或许上苍无比青睐于鸣夏,他学什么都很快上手,吉他水准突飞猛进,甚至能试着自己写几句残缺的吉他曲。
于是,每个晚间与自习课的空隙里,鸣夏都会抽出半个小时,在宿舍天台上,抱着他舅舅送的那把花梨木吉他,迎着火红的晚霞,在天台上飘扬的被单中间,哼唱无人所知的歌谣,歌声伴着夜风,随着远处的柏油路蜿蜒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高一第一学期里,偶尔有一两个女生私下向他表白,鸣夏每次都是红着脸婉拒。
当时沿海风气逐渐开放,大家对此诸如谈朋友之类的事,虽不敢公开到台面上,但对那些走得亲近的小男生与小女生,多是抱以善意的调笑。
鸣夏这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让同宿舍的猴子跟大熊很是不满,说他浪费了这幅大好皮囊。
母亲偶尔过来探望他,除了嘘寒问暖,每次都是埋怨父亲越来越不着家。
鸣夏无可奈何,只能在电话里隐约跟父亲提醒几句,父亲也是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生意如此,过阵子就好了。
鸣夏尚是学生,也无力去改变什么。
又是一年蝉声鸣起,鸣夏在收拾好东西后,回到离家一学期的老家,这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路上遇到几个熟悉的叔伯阿姨,鸣夏都主动打了招呼,闲聊几句,等离家越近,他的脚步愈发轻快,他家是那种复古小洋楼,楼下圈出一座小院子,旁边种满青竹,夏季里的阳光透过林缝,洒落满地的琉璃光影。
鸣夏心思轻快,还没来得及推门,两扇门就呼啦一下开了,反倒吓他一跳,母亲从里边走出,看到鸣夏,也颇为诧异,同时带着一丝慌乱,可惜鸣夏的注意力被母亲手上的食盒吸引住,没注意到。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说明天么?”母亲站在门牢阶梯上问着。
“哦,学校明天安排高三考试,需要教室,就让我们提前一天走了。”
鸣夏解释几句,又问道:“妈你带着食盒是要去哪里啊,姥姥又生病了?”
“呸呸,有口无心,你姥姥好着呢,这是给你薇华老师送去的,你先进去,家里还有饭菜,待会我回来再跟你说。”
“班主任?她咋啦?”
母亲也顾不上解释,急匆匆就走了,鸣夏一头雾水,又不好追上去。
只能进去,收拾好行李后,就抱着个大碗公盛好饭菜,蹲在大门口唏哩呼噜地吃起来。
吃一半的时候,邻居小胖扛着鱼缸,提着水桶晃晃悠悠从路的尽头走来,远远看到鸣夏,他就惊喜地喊道:“鸣夏哥,你回来啦!”
小胖其实是出生时圆滚滚的才让人起了这个名,原名是立勋,跟鸣夏是本家,比他小两岁,平日里听着鸣夏的光辉事迹长大,故而无比崇拜他,见面就是“哥哥”叫个不停。
此刻见到鸣夏,他也很开心,加快脚步走到鸣夏身边,放下水桶。
鸣夏端着大碗公,边吃边瞄了眼桶里,几条肥硕的草鱼来回跃动。
“行啊小胖,半年不见,钓鱼功力见长。”
小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谦虚道:“没有哥你教我的那几招,我也钓不到。”
正聊着,鸣夏貌似不经意地问出心底那个纠结已久的疑问,“听说学校的薇华老师出事了,什么情况啊?”
听到这个问题,小胖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有些支吾地说:“哥,这事吧,我妈说了,让我不要让我学那些长舌妇,在外不能乱……”
还没说出最后一个字,鸣夏早已不耐烦地低吼:“说!”
小胖被吓了一跳,连忙倒筒子似地娓娓道来。
在一片支离破碎的描述中,鸣夏渐渐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事情也简单:上星期学校刚放暑假,薇华老师借口回学校拿东西,其实是回办公室跟校长胡混,恰好她女儿从幼稚园回来,她的丈夫罗老师就带着女儿去学校,想着中午干脆出去吃饭。
谁知就这样被堵在办公室里,罗老师一怒之下踹坏门,打断了校长的两条腿,还拉着薇华老师要去办离婚手续。
薇华老师苦苦哀求,还让罗老师考虑女儿的将来,罗老师悲怒交加之下,离家而去,不知所踪。
校长那边自知理亏,不敢报警,他家人默默拉他去了县里的医院。
事情就此闹大,族老讨论后,又联系了县里的教育系统,县里决定:让校长和薇华老师都停职反省,具体复职时间另待通知。
薇华老师每天在家以泪洗面,娘家人怒其不争,只是把她女儿接回去照顾,对她倒是不管不问。
听完小胖的叙述,鸣夏不自主地握紧大碗公,也没了胃口,想了想,他回身往里屋走去,小胖还在后头喋喋不休,“哥哪天再进山里抓野鸡啊?”
鸣夏也顾不得回答,右手朝后挥了挥,“再说吧。”
进了屋,蹲坐在太师椅上,鸣夏望着前方怔怔出神,母亲在学校里一贯跟班主任算是聊得来,两家住得又不远,估计刚刚就是去给薇华老师送饭的。
他想过去探望老师,却不知到了后怎么开口,想来想去,化作一声叹息,徐徐起身拾掇好饭碗。
回到二楼的小屋里,坐在窗边,右手撑着下巴,朝铺满鹅卵石的小路尽头望去,那是母亲回来的必经之路。
直到日影西斜,鸣夏打起瞌睡,母亲才在出现在小路上,夕阳在她身后落下,拉出长长的斜影。
午间走得急,鸣夏来不及端详母亲的衣着,今日她穿着薄质丝绸象牙白的连衣裙,几朵含苞待放的兰花浅浅印刻在裙角,母亲把长发盘起,用一个木质老式发簪绞住,露出天鹅般细长白嫩的脖颈,眉头间的愁绪,让她颇有李煜笔下那种伤春悲秋虞美人般的味道。
鸣夏振奋精神,“噔噔蹬”跑到楼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帮着热好晚间的饭菜,等母亲洗了把脸坐下,他才装作不经意地问:“妈,薇华老师怎样了?”
母亲抬头看他一眼,低下头没说话,鸣夏耐着性子盯住母亲,母亲这才徐徐答道:“你知道了?小孩子别问太多。”
鸣夏这才急了:“她是我班主任,以前对我那么照顾,学生关心老师是应该的啊。妈你也不希望我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吧。”
母亲盯着他,摇摇头说:“还能咋样,就是哭呗,拉着我就是一直说她错了,又一直问罗老师的下落。我估计呐,当前还是让罗老师回来要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听了这些,鸣夏也不好问太多,心里只是默默想着明天还是去看望一趟吧。
一夜无言。
第二天鸣夏找了个借口离开,磨磨蹭蹭地终究还是来到班主任的家门口,她家是学校分配的宿舍楼,成家的一般都配给独门别户,面积不大,但也看着雅致,只是此刻里边一片死寂。
在门口沉默一阵,他还是鼓起勇气敲敲门,过了一会儿,薇华老师开了门,一脸期待,待看到是鸣夏后,眼里的希望之火才熄灭,又勉强振作起来,说:“是鸣夏啊,你放暑假了?快进来坐。”
鸣夏看着班主任桃红肿胀的双眼,憔悴不堪的容颜,心底有些黯然,他提起手里的水果篮子,装作不知情地递过去,故作轻松道:“老师好,我昨天才回的。刚要过去我姥姥家,路过想起好久没见过老师,就过来打个招呼,今天我就先不进去了,下次吧,不然待会我姥姥见不到我该急了,哦对,这水果是我从山里采摘的,鲜着呢,天热多吃点水果。”
班主任勉强笑了笑,刚要推辞,鸣夏就把水果篮子推到她手里,朝她笑着挥挥手:“老师再见。”
然后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一路上鸣夏鼻头蓦然发酸起来,昨晚想说的那些话此刻却说不出口,他本以为自己算是成熟的,然而此间,他往日的风轻云淡在成人的世界中毫无防备地被击碎了。
直到晚间从姥姥家回来时,鸣夏从母亲口中听到个让他再次震惊的消息:父亲收了在南方的生意,决定从此回到家乡,同行的还多了个收养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