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善意

因为在上次平定叛乱中的出色表现,琼恩获得了一座单独的中空石柱作为奖励,昨天他就已经搬了进去,当然还有莫尼卡姐妹一起。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巫师会为自己的住处施加上大量的防御,构建严密的魔法阵,但琼恩没这个空闲,只是简单地布置了一道警戒结界,也就罢了。

他和维康尼亚并肩走出石柱,穿过有些热闹的菲尔伦宅院,一直来到悬崖下方的上城区。

刚刚结束了一场或许是瓜理德斯城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家族内战,才过了三个时辰,一切就已经完全恢复平静,彷佛甚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街道上很安静,偶尔有巡逻的士兵经过,看见两人佩戴的白金胸针,也便立刻躬身行礼,随即悄悄退开。

经过这一仗,菲尔伦家族的声望和地位更增,如今在这座卓尔城市里,只怕已经没有任何家族能够动摇第一家族的地位了。

“不,有的,”维康尼亚说,“第二家族,博克本。”

“哦。”

琼恩有所图谋而来,自然也做过情报工作。

瓜理德斯城两百多个家族,前二十一位能够名列执政议会,是谓高等家族。

而在这二十一位中,又以前三名家族最强,都是城市的创建者,千年传承,根基深厚。

第四家族瑞费德是近三百年中一路拼杀升上来的,相较而言实力逊色,凭借首屈一指的巫师数量能够勉强保住位次,再后面便出现明显的力量断层。

第三家族米兹瑞图尔和菲尔伦是盟友──虽然卓尔的词汇里,盟友和亲情一样不可靠,但在面对共同敌人的时候,还是相对能够信赖的。

菲尔伦作为第一家族,时刻防备着第二家族博克本的攻击,同样的,米兹瑞图尔作为第三家族。

也日夜筹划着能更进一步。

同样地,第二家族也和第四家族结盟,作为对抗手段。

如今第四家族已经覆灭,第二家族独木难支,理当构不成威胁才对。

维康尼亚微微笑了笑,“我这里有刚刚收到的消息,要不要听听。”

“说说看。”

“已经没有米兹瑞图尔家族了。”维康尼亚说。

联合攻下瑞费德家族。

三方瓜分战利品,打扫战场,各自回家。

第三家族米兹瑞图尔的军队在返回宅院的路上,遭到了第二家族博克本的埋伏袭击,全军覆没。

第二家族紧接着进攻第三家族。

一个时辰内就结束了战争。

一天之内,瓜理德斯城曾经的米兹瑞图尔家族和瑞费德家族从历史上抹去,从此压根就不存在了。

“这样么,”琼恩微微皱眉,“如此说来。现在是我们和第二家族两强相争了?”

“是啊。”维康尼亚叹气。

“那就再找个机会开战,把第二家族也消灭了吧。”

琼恩半真半假的建议着,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形。

他自然是很高兴的,不过事情自然不可能这么容易。

邪恶会自相残杀,但邪恶也并不意味着愚蠢,菲尔伦家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需要修整,短期之内是不太可能再发动战争了。

“还不够,”琼恩心想,“还差一点。”

他们沿着街道。

慢慢穿过城墙,走进下城区。

经历了前天地惨烈叛乱,大量的建筑倒塌,放眼望去,遍地的断壁残桓。

有些火堆尚未熄灭,还在微弱地燃烧。

也无人去理睬。

几个卓尔男性正推着装满尸体的车子,准备前往城市南面的荒野中倾倒,这是绝大部分平民地死后归宿的。

维康尼亚小心地让开了运尸车,避免她的丝织长裙上沾到甚么污物。

“这个工作原本不应该由卓尔来做的,”她说,面上神情有些不快,“这是奴隶的工作。”

“但你们已经没有奴隶了。”琼恩说。

在瓜理德斯城,奴隶原本是近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但接连地叛乱和家族战争让它们“消耗”殆尽,仅存的一点如今都保留在少数高位家族手中。

很多原本由奴隶来承担的低贱工作──比如运尸──也只好由卓尔来干了,城市里总不能变成散发腐臭地大墓地。

街道上满是血迹,有些还没有完全干涸,看起来在前天的叛乱之后,这两天肯定又有很多新的谋杀发生。

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卓尔男性急匆匆地从身前跑过,他的脚步很重,溅起了血水,有几滴正巧落在维康尼亚的高跟皮鞋上。

“站住!”

维康尼亚恼怒着,厉声呵斥。

那个男性慌张地转过头,发现是一位气质优雅衣饰高贵的卓尔女性,而且佩戴着第一家族的白金家徽,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大了,随即立刻低下头,不敢正视。

维康尼亚的手按向腰间,但却摸了个空,她的蛇首鞭在不久前的战斗中毁损严重,两颗蛇头被毁,另外两颗蛇头也被克劳拓的阳炎射线致盲,已经无法使用了,这次根本没带出来。

何况现在穿着这种晚礼服式地长裙,身上也没地方放武器。

当然,没有任何卓尔会把自己置于毫无防御的境地,她还佩戴了一些魔法饰品,身上暗藏了几张强大的神术卷轴。

但在现在这种非常时刻,用在一个低贱的男性──而且他没有佩戴任何家族徽章,明显是个平民──身上,未免太浪费了。

虽然如此,女祭司的尊严是不能被冒犯的,哪怕是最轻微的冒犯。

卓尔男性感受到了维康尼亚的怒气,他战战兢兢地垂头站立着,丝毫不敢动弹。

维康尼亚略微思考,“我想他忘记了男性应有的礼仪,”她对琼恩说,“或许你可以帮我教育他。”

琼恩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想为这点事情小题大做,或者说,他还没学会卓尔的习惯。

“走吧,”他对那个卓尔平民说。“如果三秒钟内你还没有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就送你去深渊。”

男性胆怯地看了一眼维康尼亚,随即转身飞奔,他跑得是如此之快,简直就像是长了八条腿的蜘蛛。

“真快。”琼恩称赞说,耸耸肩,回过头看见维康尼亚的脸色不悦。

“他冒犯了我。”卓尔少女说。

“当然。”琼恩说,“我看见了。”

“他应该被处死。”

“些许小事罢了,”琼恩说,“女孩子不要总为这点小事生气,这样会老得快。”

“小事?”维康尼亚感到不可思议。“他是个男性,他冒犯了一位神后的女祭司!”

琼恩皱眉,脸色也阴沉下来,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纠缠,“我也是男性。”他说,“而且我似乎也正在冒犯一位女祭司。”

维康尼亚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如果没有了神后,女祭司也就不再是女祭司。”

琼恩直截了当地说,“这就是现实,是你们必须承认并且面对的事实。环境已经发生了改变,不懂得去适应调整的人只会自取灭亡,如果你想当上家族主母,那么就更要明白这一点。”

“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反过来对男性卑躬屈膝?”

“我没这种意思,”琼恩说,“我只是告诉你现实。女祭司已经不是昔日的女祭司了。男性也不是昔日的男性了,一切都已经在改变,你也必须学着去改变──或者说,你们早应该改变了。”

有那么几秒钟,琼恩感觉维康尼亚的眼中喷涌着怒火。

她的手指在轻微颤抖,似乎想要施展一个危险法术。

但最后,她放弃了,镇定下来。

“我们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卓尔少女说,她的语气略微放缓。

“那么很明显,你们一直以来都做错了,”琼恩说,“报复是弱者都可以去做的事情,宽恕则是强者才拥有的权力。你愿意去做强者,还是愿意把自己降格到那些弱者一流?”

维康尼亚看起来颇有些疑惑,她琢磨着琼恩的话,“这是人类的理论?”

“是我的理论。”琼恩说。

“这显然是错的,至少不适合卓尔,”维康尼亚说,“报复是显示力量的手段,宽恕则会被视为软弱。”

“那也要看甚么事情,”琼恩隐约有些不耐烦起来,“想要站在权力顶端的人,就应该有与之相配的胸襟气度,而不必为一点小小地冒犯耿耿于怀。如果一个人的眼光总是盯着脚下的灰尘和蚂蚁,斤斤计较于和它们争长论短,那么她永远也不可能有所成就。”

维康尼亚沉默了一会,然后露出笑容。

“好吧,琼恩,”她说,“作为女祭司,我决定原谅你刚才地行为,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赞同你的理论。只不过,你是特别的男性,和他们不同。”

“唔,那么真是受宠若惊,”琼恩略带讥讽地说,“不介意我的冒犯?”

“事实上,某种类型的冒犯我或许会比较欢迎。”

卓尔少女的话中带有明显的暗示,琼恩自然明白,然而他保持沉默,并不回应。

当然,他不介意或者说很乐意和一位漂亮的女祭司上床,实际上,既然难得来卓尔城市一趟,如果连这种经历都没有,那未免太可惜了。

但他不喜欢维康尼亚的态度。

维康尼亚是个卓尔,或许和其他同类相比起来有些特别,但她依旧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卓尔。

她的思维丶想法丶为人处事的态度和行为方式,和其他的卓尔女祭司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区别。

她默认女性比男性高贵,渴望着爬上主母地宝座,在机会恰当的时候杀死自己的姐姐,因为平民的无心冒犯而勃然大怒。

同样的,在性爱上,她的态度也是主动而强势的,隐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当然,所有的卓尔女祭司都是如此,而琼恩对此并不喜欢。

维康尼亚见他不回答,也就忽略过这个话题。

他们走出下城区,通过西面的隧道,一直出了城市,足足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远远看见了一座湖泊,看起来面积很大,几乎等同于瓜理德斯城。

各种发着磷光的覃类植物在湖边生长着,映得湖面泛出微微的银光,它看起来冰冷幽暗,深不见底。

“瑟安湖,”维康尼亚对琼恩说。这个词在卓尔语里是英雄的意思,“名列执政议会的二十一个家族,贵族成员地死后归宿就是此处。”

“尸体沉到湖里?”

“是。”

琼恩皱皱眉头,不知道维康尼亚带着他来这里做甚么。

幽暗地域里没有天日,四周看去一片黑暗。

风景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况听维康尼亚一说,这湖泊还是用来做坟地的,更觉鬼气森森,阴风逼人,纵然他见亡灵见僵尸见骷髅也不少了。

依旧觉得身上有些发凉。

维康尼亚一路走到湖边,遥遥看着湖心,沉默不语。

“你经常来这里?”琼恩忍不住问。见她显然对路径很熟。

“不多,但今天必须来,”维康尼亚说,“我父亲在这里,今天是他的忌日。”

“啊?”

琼恩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维康尼亚说这座湖泊是贵族的墓地,她父亲曾经是菲尔伦家族的侍父。

主母的配偶,想必也有贵族身份,死后安葬在这里。

看起来,维康尼亚和她父亲的感情很好,这是件有趣的事情。

卓尔是母系社会。

子女往往只认其母,不知其父──而且也不好辨认。

因为女性往往同时有数量超过一个的配偶,这世界上又没有亲子鉴定。

就琼恩所见,那些女祭司们的辞典里,基本没有父亲这个概念,维康尼亚倒是特例了。

“你曾经说过,他很喜欢奥术。”

“是啊,”维康尼亚说,“巫师是他从小的梦想之一,不过很可惜,他在这方面天赋平平。”

“那真遗憾。”

琼恩说,其实这很正常,世界上想当巫师的人多了去了,真正能如愿地未必有万分之一,就以他自己而论,倘若不是恰好出生在阴魂城这种有完备巫师教育体系的城市,加上几分运气和几分天赋,以及若明若暗的安排,只怕这辈子也就默默无闻度过了。

“也没甚么,”维康尼亚说,“其实他真正喜欢的不是奥术,而是未知。他的天性里有一种对新鲜事物地向往,总是充满好奇心。知道吗,我父亲最羡慕亚当斯叔叔的,就是他曾经去过地表,见识过人类的世界。”

“地表世界对卓尔来说只怕很恐怖吧,”琼恩说,“那里每天有一半地时间在强光的照射之下。”

“那个恶毒的大火球……”

“它叫太阳。”

“按照通用语的构词方法,它应该是叫瑟卡斯?”

“撒卡斯,”琼恩纠正,“你的通用语是从哪里学的?”

通用语是地表人类的通用语言,因为简便易学,就连精灵丶矮人等种族也多有会说的,但这些生活在地底的卓尔们没道理会。

“亚当斯叔叔教的,”维康尼亚说,“父亲想学通用语,请亚当斯叔叔教他。我一时好奇,跟着学了一点,现在基本全忘光了。”

“唔。”

琼恩对维康尼亚的父亲其实懒得关心,也只能随口敷衍,他有些奇怪,不知道维康尼亚带他来这里到底做甚么,难道仅仅是散散心?

维康尼亚绕着湖慢慢走着,过了一会,停了下来。“看那里,”她对琼恩说,指着湖心,“有没有看见甚么?”

琼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遥远的黑暗中隐隐约约似乎有一点微弱地亮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看见了,那是甚么?”

“湖心有一个岛,”维康尼亚说,“被几只眼魔占据着,一直无人知晓。后来有两个卓尔偶然发现,清除了那些眼魔,”她转脸微笑着,“我想你知道是我说的是谁。”

“你父亲和首席巫师?”

“那时候亚当斯叔叔还不是首席巫师呢,”维康尼亚说,“他才刚刚从学院毕业不久,我父亲那时候也不是侍父,只是个普通地家族战士。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甚至……”她思考了几秒钟,用通用语正确地拼出了一个单词。

“友谊。”

“我听说这很难得,”琼恩评价,“对于卓尔而言。”

“确实。”

维康尼亚承认,卓尔的语言里有“友谊”这个词,但它是个贬义词,卓尔的头脑里排斥这种概念。

一切有能力威胁自己的都是敌人或者潜在敌人,而没有能力威胁自己的则是废物和垫脚石。

卓尔不需要友谊。

那只会令人软弱。

“他们都不喜欢城市里的压抑气氛,于是在岛屿上建了一个私人空间,每当闲暇的时候,就来这里度假,”维康尼亚说。

“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独享的小秘密。”

不知道为甚么,琼恩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有些诡异的念头,差点脱口而出,幸好总算见机得快,硬生生吞了下去。“你去过那里?”他试探地问。

“去过。”

卓尔说,“父亲在世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带我过来。可惜机会不多,”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失落,“贵族女性从小就要接受严格的训练,准备着将来成为女祭司,没有多少空闲时间的。”

“现在你已经成为女祭司了。”

“麻烦事情也就越来越多了。”

“都是如此,”琼恩表示赞同,“人长大了,麻烦就多。那么。”他指了指湖心,“我们过去看看?”

“当然,”维康尼亚点头,“亚当斯叔叔在等你呢。”

“唔?”

“亚当斯叔叔说想和你谈谈,但在城市里不安全。”

琼恩轻声笑起来。

他知道主母们总是提防着那些能够有能力对她们构成威胁的男性,但却忘了她们真正的敌人是女性。

亚当斯作为首席巫师。

他的办公室想必也是处于监视之下的。

但幽暗地域很危险,荒野中潜伏着各种危险的敌人,每个卓尔城市就像孤岛,一旦脱离城市范围,主母们也就鞭长莫及了。

“我们怎么过去?”琼恩问,“有路么?”

“没有,得用法术。”

四周黑暗,琼恩也看不清楚湖心的状况,不敢贸然传送,他目测了一下大致距离,飞行术应该可以抵达。“你准备了法术?”他问。

“也没有,”维康尼亚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巫师吗?带我过去就是了。”

琼恩耸耸肩,“好吧。”

他走到卓尔少女身后,抱住她。

维康尼亚的身材修长,腰肢纤细,她的长裙在背后有一个字型开叉,让整个脊背都赤裸着,尖尖地下端甚至越过腰线,露出黑色丁字内裤地细带,看起来诱人极了。

“我不漂亮吗?”她问,将头后仰,靠在男性的胸口,银白色的头发随着夜风吹动,拂在琼恩脸上,有些痒痒地感觉。

“很漂亮。”琼恩说。

“然而你无视我的邀请,”她抱怨,“很少有男性能拒绝一位女祭司。”

“你经常向男性发出邀请?”

“很少,”维康尼亚说,“准确地说,你是第一个。”

“那么我真荣幸,”琼恩说,“有甚么特别原因么?”

“我也不知道,或许……”她迟疑着,“在某些时候,你和我父亲感觉有点像。”

琼恩笑了起来,“别开这种玩笑,小姐,”他说,“我会被吓到的。”

“只是感觉罢了,”维康尼亚解释,“我也说不清楚。或者说,从你们身上,能够感受到一种叫做善意的东西吧。”

“善意?”琼恩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很可惜,小姐,”他在心中说,“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并不抱着善意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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