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时轮心咒

晋康坊。大雁塔。

万点佛灯簇拥下,正中的金身法王光芒四射,如同神佛。

程宗扬回过头,目光深深看向吕雉。

即使再迟钝,他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贱人给坑了。

吕雉轻飘飘落在地上,那双漆黑的羽翼收起,悄然消失在背后。

她扯过一只蒲团,放在程宗扬面前,然后若无其事地掠了掠发丝。

释特昧普站起身,金灿灿的身影犹如一座雄伟的山岳,拔地而起。

头顶的螺髻映着佛礼,袈裟晃动间,闪烁的金光简直亮瞎人眼。

“程檀越。”

雄浑的声音在塔内回荡着,嗡嗡作响。

周围的佛灯仿佛被他通体绽放的金光压迫,摇曳间明灭不定。

程宗扬身上沾满了血迹和污泥,与面前金光耀眼的特大法王一比,就像刚在泥窝里打过滚一样,狼狈不堪。

但他没有半点自惭形秽的模样,随意甩掉满是泥污的靴子,然后面对着巍然挺立的释特昧普,往蒲团上一坐,一边指了指身上的衣物,喝斥道:“没有一点儿眼色!”

吕雉玉容无波,冷着脸帮他解开皮甲,除去外面魏博制式的战袍。

很快,指上就沾满了血渍和污迹。

程宗扬略微侧过身,自行脱下还算干净的中衣,将韩玉的头颅仔细包好。

自己从来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杰,也不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盖世枭雄。

他的镇定,仅仅是因为无可选择。

搏命至此,他早已真气耗尽,举步为艰,多站一会儿恐怕就会一头栽倒,爬都爬不起来。

但凡有一拼之力,自己早就狗急跳墙,人急跳房了。

将包好的头颅放在膝前,程宗扬开口道:“堂堂蕃密法王,竟然跟我家里一个卑贱的洗衣婢勾结到一起,未免太屈尊了吧?”

释特昧普粗犷的声音道:“洗衣婢?”

“你以为呢?”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你不会还当她是垂帘秉政的汉国太后吧?这贱婢的势力被我连根拔起,扫荡得干干净净,早就是落势凤凰不如鸡了。平常只配在内宅给本侯洗衣干活,白天端茶送水,夜里暖脚侍寝,就跟粗使丫头一样使唤,哪里还有半点太后娘娘的尊荣?”

程宗扬说着,张开手臂,毫不客气地将吕雉揽到怀里,就像搂着一个粉头一样,大肆摸弄。

释特昧普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原来如此。”

程宗扬将怀中的美妇摸得面红耳赤,羞忿难当,仍不停手,冷笑道:“瞧见了吗?这贱婢不会是跟你们吹嘘,她在本侯内宅的地位很高吧?什么宠冠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丹田内传来撕裂般的痛意,生死根像被卡死的齿轮一样,程宗扬竭力催动一丝,转化出一缕真气,一边借着吕雉身体的遮挡,握住贴身收藏的刀柄。

跟释特昧普拼命?

若自己状态完好,或许可以一试。

但现在,程宗扬只想着怎么一刀下去,把自己杀得死死的。

因为自己没有第二刀的机会,如果不能一刀干掉自己,接下来就会被这妖僧的秘法灌顶,沦为被他控制的傀儡。

释特昧普身上金光大作,金袖车轮般张开,金光闪闪的大手一掌拍下,“那就先杀了她!”

程宗扬将刀柄对着自己的心口,刚要拼尽力气,凝出刀刃,怀中的吕雉忽然一扭身,像八爪鱼一样抱紧他,那张玉脸因为羞恼而涨得发红。

金色的掌影一错,从吕雉头顶掠过,落在他的头顶。

程宗扬被吕雉搂住,无法躲闪,紧接着一股沛然而阴寒的意志袭来,像瀑布一样透过颅骨,侵入脑海。

眼前一片漆黑,如同置身于无边的黑夜中。

接着黑暗中浮现出无数佛陀,他们紧闭双目,然后同时开口,吟诵咒文。

“嗡,吭恰嘛喇,瓦喇雅,唆哈……”

阴森诡谲的梵唱声中,自己仿佛小如芥子,飘浮在黑暗而冰冷的虚空中。

周围漫天神佛层层迭迭,一望无穷。

最小的也有百丈金身,大的一根脚趾就如同山岳,自己就像微尘一样在飘浮在金身脚下,即使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金身的全貌。

伴随着震撼人心的梵唱声,那些佛陀口中吐出一个个金色的符文,甫一出口便凝为实质,仿佛黄金铸成一般,旋转着落入自己眉心。

然后透过颅骨,在脑海中连接成一条金色的锁链。

他看到脑海中自己的身影盘膝趺坐,宛如虔诚的信徒,那些无数符文组成的锁链绕身飞舞,带着无可辩驳的澎湃意志,飞速钻入那个身影耳内。

时间和空间在咒语中扭曲,视野紧跟着飞舞的锁链,再度深入颅内。

组成锁链的符文崩碎分解,每一枚符文都由无数更细小的符号组成,它们逐一升起,密密麻麻烙印在天宇上,将那片透明的天宇染成一片耀眼的金黄。

金色的光线下,自己的身影再一次出现,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僧衣,头上三千烦恼丝尽数脱落,那些金光映在头颅上,将光溜溜的头皮镀上一层血浆般黏稠的金黄。

金光在头皮上游走流动,汇聚成九个圆形的金斑。

那个正在受戒的身影虔诚地俯下头,任由头皮被金斑烧蚀,越来越深,直到穿过血肉交连的头皮,蚀透白森森的颅骨,露出颅内灰白色的脑沟,然后在沟壑纵横的大脑皮层上流动着,留下金色的烙印。

烙印沿着大脑皮层往外蔓延,直到整个大脑透出金属的质感,仿佛黄金铸成一样坚不可摧,不朽不坏,澄澈无垢。

那个裸露着脑髓的身影愈发虔诚,他低着头喃喃低语,全心全意地向佛陀顶礼膜拜,向佛之心,如同磐石一样坚固。

“嗡,吭恰嘛喇,瓦喇雅,唆哈……”

梵唱声中,释特昧普唇角裂开,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然后抬起手掌,带着令人敬畏的慈悲与怜悯,居高临下按向那个虔诚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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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坊。坊南。

通往坊外的排污渠上扣着石板,做成暗渠,每隔百余步,都有一道竖直的窨井。

几支火把伸过来,往渠中照了照。

里面黑色的污水混着淤泥,水中结着零星的碎冰,上面漂着菜叶和几片破布。

那些追兵还不放心,弯弓往沟渠中射了几箭才离开。

箭矢贴着头皮飞过,险些射中裹头的黑巾。

张恽全身都钻进污水中,只露出口鼻。

等追兵走远,才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去,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郑宾伏在一棵古树的枝桠间,手指按着肩膀被射中的部位。

箭杆已经被他折断,入肉的部分深及两寸,除非割开皮肉,才能取出箭头,鲜血顺着手臂一滴一滴流到树上。

坊东的街巷中,两人扶携着蹒跚而行。

范斌肋下中了一刀,半边身体都被染得血红。

他嘶哑着嗓子道:“兄弟,把我放下吧,这样咱们俩都走不了……”

戚雄将范斌的手臂架在肩上,贴着拐角处的墙根听了片刻,然后悄然退了几步,藏在临街一户人家的屋檐阴影下。

不多时,几道人影从屋顶掠过,两人屏住呼吸,等着那些江湖人走远。

忽然一朵烟花在天际绽放开来,远处传来欢呼声。

两人同时抬起头,烟花在屋檐的缝隙中透出绚烂的光影,映在两人脸上。

十字街旁,薛礼扛着一杆亮闪闪的银枪,从巷中慢悠悠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手里拽着条布巾,擦拭着皮甲上的血迹。

烟花绽放,他驻足望向天际,悠闲的神态消失不见,猿背上肌肉缓缓隆起,腰间的长剑发出一声不甘寂寞的龙吟。

古树上、沟渠中、长街间、太清宫东苑的水榭旁,纷纷有人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朵明亮璀璨的烟花。

王彦章没有抬头,他握紧铁枪,身子微微低伏,盯着面前的对手。

被他引来的追兵足有上百,僧人、军士、江湖人……一层层围成半圆形,将王彦章围在太清宫的高墙边。

烟花亮起,在寒光凛冽的长刀和枪锋上映出梦幻般的光华。

不少人都抬头望向天空,但最前面一排没有人敢移开视线。

他们紧盯着那个铁铸般的少年,心里不约而同地生起一丝寒意。

这个赤足少年以一己之力,从坊南直杀到西南隅的太清宫,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沿途阻截的追兵死伤累累,无一能挡,稍有疏忽,也许他们就是下一个伤亡数字。

“铛!铛铛!铛铛铛!”

一阵匆促的鸣金声响起。

手执银枪的魏博军士仿佛同时松了口气,迅速往后退开。

在军官的指挥下,整队收兵。

紧接着,尖利的哨声接连响起,那些江湖人交头接耳,乱纷纷地嘀咕几句,然后轰然散开,消失在黑暗中。

随即,苍凉的号角声传来,随驾五都的蜀地军官闻声退下。

声势浩大的联盟,顷刻间鸟飞兽散,只剩下寥寥十几名僧人还立在场中。

一道人影跃上墙头,赵归真负手而立,一颗青濛濛的珠子绕身飞舞。

他用睥睨的目光扫过场中的僧人,冷笑着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群大和尚。在我太清宫外动刀动枪,喊打喊杀……诸位大师修的好佛啊!”

平常喜欢辩经的僧人们,此时对他的奚落充耳不闻,没有一个跟他理论,只有一名僧人抬起手臂,“斩!”

厉喝声中,众僧同时扑出。

“叮!叮!”王彦章铁枪头尾一摆,挑开两柄戒刀,赤足在墙根一蹬,就地滚出丈许。

赵归真大怒之下,纵身掠出,道袖飞舞,将一名僧人拍得倒飞出去。

“诛!”

一名黑衣僧人闻声撕开僧袍,在胸口画了个带血的“卍”字符,低吼一声:“阇都诃那!”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张臂抱住赵归真。

毁灭性的气息从他身体内爆开,一声巨响,迸出漫天血雨。

旁边的王彦章像铁锭一样被震得飞开,几名僧人也被震得耳鼻流血,他们盯了王彦章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血雨纷纷扬扬飘落,赵归真像被石磨碾过一样倒在墙根,那颗被他养护多年的护身珠灰飞烟灭,人倒是剩了一口气,但也筋断骨折,奄奄一息。

巨响过后,道门宗派才有人从太清宫出来,远远避开浑身是血的赵归真,围着他指指点点。

最后还是燕姣然现身,将气若游丝的赵归真带回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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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李昂失手打翻了一函文集,未曾装订的书页掉落满地。

“逃了?”李昂难以置信地说道:“他只带了十几名护卫,围杀他的可是足有上千人!”

李训伏地道:“陛下息怒。虽然没有在大宁坊找到程侯的尸体,但据信他已身负重伤,死活尚在两可之间。”

“怎、怎么可能……”李昂失魂落魄地坐回御榻,半晌才喃喃道:“朕……朕知道了……”

那位程侯竟然以一己之力冲出上千人的包围圈,身负重伤仍逃之夭夭,这完全超出了李昂的想像。

上千人马是什么概念?

在李昂谋划的诛宦大计中,即便将太监中声势中煊赫的一王三公一网打尽,所动用的全部人马也不过两千之数。

难道他长了三头六臂不成?

李昂猛然又跳了起来,用变调的声音道:“难道是天策府?!”

“回陛下,”鱼弘志道:“奴才奉诏,在天策府守着,府中诸将均未外出,只不过……”

李训厉声道:“不过什么?在陛下面前还要吞吞吐吐吗?”

李昂一阵心烦意乱,“莫要争吵。不过什么?”

“段少卿去了天策府。”鱼弘志偷偷看了李昂一眼,小声道:“鸿胪寺的大门被人堵了……”

李昂脸色涨红,随即又变得发青。

大唐虽然不及汉国兵盛,也是威震天下的大国,堂堂鸿胪寺,唐国的脸面,竟然被人堵了?

震惊、羞耻、愤怒,还有一股深深的惧意,诸般情绪交织在一起,李昂呆立当场,一时间方寸大乱。

被堵门的不止是鸿胪寺,昨晚大宁坊血雨腥风,相隔一坊之地的大明宫外却是歌舞升平,欢庆的百姓们目睹了灯楼的壮丽与繁华,又得了圣上的连番赏赐,直到凌晨方才兴尽而散。

但百姓散开不久,大宁坊的消息再也遮掩不住,游人还未散尽,便有车马驰入御街。

刚刚辞谢唐皇的各方使节去而复返,叩宫求见。

内侍传诏且待明日,但那些使节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待漏院等候,而是围在丹凤门前,鼓噪叫嚣,向唐国朝廷讨要说法。

最先赶到的是汉国在长安城常驻的官员,舞阳程侯在大宁坊遇袭的消息刚刚传开,汉邸便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声称行刺舞阳侯的主谋乃是唐皇。

汉邸官员震惊之余,立刻赶往大明宫,正与其余几国闻讯而来的使节会合。

汉国作为六朝之首,遇刺的又是自家辅政大臣,汉邸的官员当仁不让地排在了声讨的第一位。

叫声最响的则是宋国那位副使。

童贯连官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就拍马赶到大明宫,要求面见唐皇,询问己方正使的下落。

他此时已经吵了一夜,声音仍然又尖又利,连厚厚的宫门都无法阻挡,说话也越来越难听,大有唐国不给个交待,宋国便要举倾国之力伐唐的意味。

说实在的,以大唐军威之盛,压根儿就没把宋国那点子威胁放在眼里,但这会儿谁也不敢胡乱开口。

不仅是因为这事唐国不占理,更要紧的是宋国的态度还不算最恶劣的——昭南那帮蛮子上来就把待漏院给砸了。

谁也没想到,对程侯遇袭事件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昭南人。

就在数日之前,昭南还和宋国势不两立,双方剑拔弩张,几至兵戎相见,战事一触即发。

结果转眼间就为了宋国正使的安危大发雷霆。

那帮昭南人激情如火,程侯遇刺的消息一传开,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去鸿胪寺捉拿段文楚,另一路则由申服君亲自率队,态度极其蛮横地堵在丹凤门外。

昭南人并不是蛮不讲理,相反,他们认为自己特别讲道理。

各方使节都来觐见唐皇,唐皇正在休息,大伙儿不好打扰,就排队等候好了。

只不过为了防止有人插队,来得晚的全都排到街外面去。

于是大明宫前的整条御街都被昭南使者拦住,不允许任何人通行。

相比之下,晋国和秦国的使者火气倒没那么大,但两位正使也把自己的护卫拉了过来,一同守在丹凤门外,用行动表明要和各方共进退。

舞阳程侯身兼两国正使都在长安城内遇袭,他们要是躲着不出面,将来轮到自己头上,还指望谁来仗义执言?

五国齐至,大张旗鼓地封堵宫门,一时间长安城内朝野哗然,物议汹汹。

今日正月十六,仍在上元三天假期之内,百官不用上朝。

况且大明宫规模宏大,宫门众多,光南边的大门就有五个之多,就算一国堵一个,还有东面和北面的宫门可供出入。

但堂堂大唐帝国的中枢,朝廷的正门被人堵了个严严实实,可谓尊严扫地,颜面无存。

天色未亮,甚至已经传出流言,说六朝今年都遭了灾,唯独唐国家底殷实,五国早已眼红不已,如今因为唐皇举止失措,正好被五国捉到把柄,借着程侯遇刺的事端,各方使节在大明宫外串连得不亦乐乎,多半暗中已经有了默契,要趁机联师伐唐。

李昂一夜未睡,原本天官赐福的上元夜,如今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五国使者联手围堵,朝野非议之声四起,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不断传来,使得他一夕三惊,坐不安席。

李昂既惊惶又不解,区区一个程侯,何以至此呢?!

宋国外戚又如何?

且不说宋国那位刘太后早已撤帘,将权柄移交给宋主,即便刘太后秉政时,朝中的柱石就是贾太师,从未听说刘太后的娘家人如何擅权。

唐国鸿胪寺也有确凿信息,那位程侯在宋国时,仅仅是个不起眼的员外郎而已。

所谓汉国嫡脉更是无稽之谈!

连阳武侯本人都如同丧家之犬,被汉国弃若敝屣,无处栖身,何况一个出身暧昧的私生子?

若程侯果真如传言所称,身为武皇嫡脉,以他平定洛都之乱,匡扶天子的功劳,晋封王爵,尚不失为一方诸侯,可他最终仅仅是受封列侯而已。

要知道,唐国的侯爵根本拿不出手,像样的大臣、太监都有国公之位,郡王也屡见不鲜——与程侯同坊的高霞寓还是郡王呢!

昭南人更是荒唐,见利忘身,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

所谓的千万金铢,不啻于画饼充饥,根本不可能办到,偏偏那些昭南人就如同咬了钩的鱼儿,死也不肯松口,可谓痴顽成性,愚不可及!

晋国与秦国自顾不暇,与姓程的又无甚交情。

这次跳出来,不过是敲敲边鼓罢了,倒还好说,无非安抚一二。

五国使节同至,看似声势浩大,但李昂私下猜测,多半是趁机讨要好处,不难打发。

真正让他惊忧不已,彻夜未眠的,还是自己那位姑姑。

李昂一整晚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得到消息的姑姑突然闯进宫来,当面质问自己。

他左思右想,却总也想不出,该用什么说辞说服姑姑,毕竟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唯一能拿出手的,只有那个草匪的传闻,但捕风捉影,何以服众?

直到这时候,李昂突然发现,程侯若能从围杀中安然脱身,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看着彼此攻讦的李训与鱼弘志,李昂越发心烦,他有些后悔昨晚让郑注连夜前往凤翔,以至于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都不要吵了!”李昂喝道:“窥基大师呢?还没回来吗?”

天色微亮,昨晚半夜赶去善后的窥基大师终于回到宫中。

李昂顶着两个大大黑眼圈,紧紧攥着他的袍袖,急切地说道:“大师!你不是说已经与汉国的吕太后约定,一旦除掉程侯,汉国就会宣布其为叛逆吗?只要我大唐助吕太后重拾权柄,甚至还会割让舞都,作为谢礼……”

想像与现实居然相差这么多,李昂心如油煎,几乎声泪俱下,“为何……”

“陛下勿忧。”窥基沉声道:“程贼昨夜已然殒命!”

“啊!”

李昂目瞪口呆,他昨晚担心程侯逃脱,事情无法收场,偏偏程侯从天罗地网中脱身,虎归山林,龙游大海。

他这会儿已经转过心思,只盼着程侯无恙,好平息各方的怒火,即使程侯对自己深恨衔骨,也只用面对这一个敌人,总好过与天下为敌。

可窥基大师这会儿却告诉他,程侯在最不该死的时候,竟然偏偏死了?

“程侯既死,时辰已到,”窥基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直入心底,“事不宜迟,还请圣上早下决断!”

“啊?”

李昂又是一惊,半晌才连连点头,“对!大师说得对……”

他在殿中走了几步,下定决心,“传李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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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坊。法云尼寺。

围墙边,一个身影正躬着腰,双手握着铁锹,用机械的动作一锨一锨铲起泥土。

苍茫的夜色间,身影脚下那个长方形的土坑越来越深,渐渐到了他的肩膀。

那只土坑就像给他量身定做的一样,长宽正好够一个人睡卧。

程宗扬神情木然地铲起最后一锨泥土,然后拄着铁锹怔了一会儿,两眼望着墓穴,眼神空洞洞的,没有任何焦点。

一个黑影从头顶移来,却是一口黑漆棺木。

程宗扬回过神来,将铁锹扔到坑外,一边举手扶住棺木,一边用干哑的声音道:“小心放……”

吴三桂和敖润等人用大杠抬着棺木,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内。

程宗扬在下面扶着棺木,仔细摆正,然后吃力地爬出墓穴,甩了甩衣袖上的泥土。

他拈起一支香,在素烛上点燃,插在木牌前,半晌才说道:“韩哥,你陪我这么久,没想到会在唐国分别……”

一股酸楚直上鼻端,喉头不禁哽住。

韩玉尸首不全,棺内只放着他的头颅,还有几件衣物和常用的物品,棺木是匆忙买来的薄棺,连碑记也是用木板仓促削制而成,一切都简陋得不成体统。

程宗扬抹了把眼泪,声音沙哑地说道:“凶手已经被我杀了,但害死兄弟的元凶还逍遥法外。韩哥你放心,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拿他们的狗头祭奠兄弟们!”

程宗扬屈膝跪下,磕了个头,哑声道:“此去黄泉,一路走好!”说着将一把泥土洒在棺木上。

沿墙挖了一排八口墓穴,东边分别埋葬着六位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和死在乱刀之下的曲武,还有一口墓穴孤零零在西侧,葬的是孙暖。

祁远、郑宾、戚雄、任宏、杜泉、吴三桂、敖润、范斌、高智商、吕奉先、富安、石超、石越……无论是否带伤,只要能动的都来了,他们一同动手,堆土成丘,垒起新坟,然后跪成一排,祭奠致哀,给逝去的兄弟送行。

良久,程宗扬抹去泪水,起身向墓穴行了个星月湖大营的军礼,然后转身离开。

祁远昨晚与石超一道观灯游玩,赶回时已经晚了一步,这会儿跟在程宗扬身边,轻声道:“程头儿,节哀。”

高智商被吕奉先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师傅,我这会儿就给我爹写信去!他的宝贝独苗被人欺负了,他还有脸在家躲清闲?你看我这脸……”

高智商指着脸上,他昨晚爬坊墙的时候又崴了脚,脸颊也擦破巴掌大一块,这会儿涂了金创药,伤口刚结了痂,胖乎乎的圆脸平添了几分凶狠。

“我还没娶媳妇呢,万一破相了咋整?”

程宗扬道:“先不要声张。”

高智商有些不解,“师傅,我们不报复了?”

“要。但不是现在。”程宗扬不带半点情绪地说道:“借他人之力,哪里有自己一个个杀过去来得痛快。”

“就是!”吕奉先架着高智商的手臂道:“厚道哥,我就说程侯是铁骨铮铮的好汉!不像你,尽玩阴谋诡计。”

“哎哟,小吕子,你看不起哥咋滴?再说,我爹那是外人吗?”

“没有啊。他们都说让我跟你多学学,怕我心眼儿不够用。其实我觉得还好吧,但还是要跟你多学一点儿。艺多不压身!”

程宗扬没心情听他们打岔,他真气早已耗尽,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机会回复,方才又全凭着一口气挖掘墓穴,这会儿丹田阵阵作痛,经脉欲裂,又有了脱力的迹象。

“石胖子,”程宗扬开口叫住石超,“范斌受了重伤,往后怕是不能再拿刀了,让他来我这里吧。他以前签过护卫的契约,现在算是毁约,还有其他几位,也是因我而死,应该赔多少,我来付。”

“哥哥说的哪里话?范斌跟着你,是他的运道。”

石超说着,眼圈也不禁有些发红。

这次伤亡最惨重的,其实是他的护卫。

单在大宁坊,就死了十一个,宅中也死伤十余人。

其中颇有几个和曲武一样,是从晋国带来的老人,身手、忠心都没得说,花钱都买不到,想起来就心如刀绞。

程宗扬在庵堂前站定脚步,回身道:“贾先生正在安睡,大伙儿不得打扰。若有人登门,一律不见,等贾先生起来再做安排。”

众人齐声应下,然后从大门离开,返回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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